《变形记》是卡夫卡的代表性作品,也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经典之作。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一般把卡夫卡和他的作品归入“表现主义文学”中。
??表现主义文学兴起于20世纪初,极盛于20和30年代的德、美等国家。它首先出现在绘画界,是对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主义画派的反驳。表现主义作家不满于印象主义注重外在的客观事物(如光和影)的描绘,要求突破事物的表象而表现事物内在的实质,要求突破对人的行为的描写而揭示其内在的灵魂,要求突破对暂时现象的抒写而展示永恒的品质和真理。他们深受康德的哲学、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强调描写人们的主观世界、直觉和潜意识,用特殊手法来反映现实世界。表现主义文学在诗歌、小说、戏剧各领域都产生过一大批有影响的作家。卡夫卡是小说领域的杰出代表。卡夫卡一生写过不少短篇小说,有许多生前没有发表过,《变形记》是发表过的。国外的文学评论家在他们的著述中经常论及《变形记》,认为它是20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中一篇颇为重要的作品。它的重要性在于,深刻而尖锐地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一些带本质性的问题,譬如普遍存在的人的“异化”现象,譬如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时刻都有的灾难感,譬如人与人之间不能理解、沟通的孤独感等等。
??著名外国文学学者袁可嘉先生指出:“现代派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在4种基本关系上所表现出来的全面的扭曲和严重的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质世界)和人与自我4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这4种关系的全面异化是由现代资本主义关系的腐蚀作用所造成的,它们是在它的巨大压力下被扭曲的。现代派文学的社会意义和认识价值也正在于此。”(《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前言》第5页,袁可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我以为,袁可嘉先生的这一论述是深刻的、全面的,抓住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本质特征。循着这样一种思路,我们来分析一下《变形记》的思想内容。
??先看《变形记》中对人与社会关系的揭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应当是部分与整体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但自从有阶级以来,这种关系就不断地处于摩擦、冲突、对立之中;特别是进入资本主义历史阶段之后,随着工业、科技的高度发展,物质的不断积累,人与社会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人不再是社会的主人,而异化成了物、动物、非人。正如马克思给“异化”所下的定义那样:“物对人的统治,死的劳动对活的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卡夫卡生活在奥匈帝国行将崩溃的时代,目睹了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特别是他在工伤保险公司工作时,接触了许多被劳动致残而一贫如洗的工人,使他认识到“富人的奢侈是以穷人的贫困为代价的”,下层人民越来越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正是卡夫卡创作《变形记》的时代、生活背景。18、19世纪的作家一般是从社会人的角度去揭示、批判具体的社会问题和社会现象,如专制政体、官僚政治、道德堕落等等,目标比较具体明确。而卡夫卡这些现代派作家,则是从个人的、人性的角度去揭示和否定整个社会,目标是笼统的、抽象的、全面的。这就比现实主义作家的揭露更加尖锐、彻底。在《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大甲虫,造成人变虫的深层原因,就是社会环境的严酷和劳动本身的机械、繁重。公司老板严密地统治着整个公司和每一个雇员,秘书主任时刻监督着每一个员工的行动,就连医生也是一味站在老板一边,从不会为员工说话。职业呢?是旅行推销员,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每天4点钟就得起床赶火车,成年累月在外奔波,饮食很差又不定时,由于工作关系,连个知己的朋友也没有。弄得晕头转向,“痴痴呆呆”。格里高尔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份职业。这环境是具体的,但更是抽象的、普遍的,绝大多数人所每天面对的。人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逐渐变得麻木、机械、萎缩,成为工具、成为“非人”。人变甲虫,是多么荒诞的事情,但又深刻而尖锐地表现了社会与人之间一种可怕的“异化”关系。在这一关系中,社会是强大的,而人是被动的、软弱的。
??再看《变形记》中对人与人关系的描写,这是小说的重心所在。格里高尔在父亲的公司破产、全家处于困顿的境况下,去当旅行推销员,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他在家里是受到尊重和爱戴的。当一个人被人依赖时,他与别人的关系自然会处于正常状态。但格里高尔一朝成了大甲虫,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兄妹关系突然间发生了180度的转变,显示出一幅极端自私、冷漠、残酷、无法沟通的可怕图景,亲情、伦理之情荡然无存。格里高尔虽然成了甲虫,但作为人的思想感情还在。他为不能按时上班而着急,他为老板要炒他的“鱿鱼”而焦虑,他为父亲暗暗地存了一笔钱而欣慰,他为妹妹明年上音乐学院的事而筹划,他为今后一家人的生计而忧心……这是一个善良、勤劳、正直、有责任心的优秀青年。但专横暴躁的父亲却全忘了昔日的父子之情,害怕“家丑”外扬,要把他赶回房间关起来。他甚至怀疑儿子会对家人采取暴力行为,而恫吓他、用苹果砸他,想致他于死命。慈父之爱在他身上已消失殆尽,暴露出来的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母亲对儿子的感情似乎要深一点,她同情儿子遭受的厄运,她不能接受儿子变成甲虫的事实,因此悲痛欲绝,但她内心已把儿子当作一个沉重的累赘了。更可恨的是妹妹葛蕾特。哥哥最喜欢他,时刻想的是她的快乐、前途,当哥哥最初变形后,她尚能做一点照料工作,如打扫房间、送饭等。但时间一久,她就再也“受不了了”。她痛哭着向父亲请求:“我们必须设法摆脱他”,“他必须离开这儿”。并狡猾地辩解说:这只大甲虫并不是格里高尔,如果是的话,他就应该“自愿跑掉”。这实际是在暗示格里高尔。她还无中生有地说:格里高尔会“要了你们俩(指父母亲)的命”,他在“迫害大家”,“想占领整幢寓所”。这一番歇斯底里的哭诉,把她内心的自私、狡黠、冷酷暴露得淋漓尽致。格里高尔对一家人的言语行动,并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而是用一种清醒的、“平和”的、“沉思”的心态,接受了这种事实。他一边“怀着深情和爱意回忆他的一家人”,一边悄悄地死去了。他的死,使萨姆沙一家如释重负,大家沐浴着三月的春风,一身轻松出外郊游去了。格里高尔的死并没有影响了别人的生活。这就是资本主义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维系人际关系的是金钱、利益,这种维系一旦断裂,人与人之间就只剩了对峙、冲突、隔膜、猜忌、残杀。卡夫卡用冷漠的笔调,描写了一幅冷漠的人间图画。
??最后我们来看看《变形记》中对人与自然关系、人与自我关系的展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也包括人与人的本性的关系。在人的本性中,既有自然性的一面,也有社会性的一面,二者的结合构成了完整的人性。正是在这一点上,《变形记》表现了对人的本性的揭示与否定,在冷漠、沉重的现实世界中,人已经难以保全自己的本性,人分裂了、异化了,即便你还有意识、思想和情感,但躯壳已变为动物,变为动物的人还是人吗?这是现代派作家对人的本性的深刻透视。在人与自我的关系上,现代派作家在现代心理学的影响下,对自我的稳定性、可靠性、理性等都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认为自我的核心不是理性而是本能(欲望)和潜意识,因此在作品中大量表现人物意识的混沌与虚幻。《变形记》是荒诞不经的,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作家的一场“梦魇”或者一种潜意识活动。小说所表现的是不少现代派作品共同的主题:丧失自我的悲哀和寻找自我的失败。格里高尔在“累人的差事”和生活的重压下,已经完全失掉了自我。他想找回生活的乐趣、自我的价值,但彻底失败了,变成了一只人人恐惧、厌恶的大甲虫。大甲虫是一个绝妙的艺术象征,它象征了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异化”处境,它象征了自我的一种怯懦、逃避和封闭。卑微的小人物是无力同现实抗衡的,他只能躲进甲壳中,忍受孤独,冷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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