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日早早地在绿竹庵吃了饭,因为城中街道泥泞,我想不如从山上行。于是往东南翻越一座小山岭,到达湘江边上。共走一里,溯江到了蒸水汇入湘江处。〔对岸就是石鼓合江亭。〕渡过江登上东岸,往东南行,那地方山坡高低不平,走四里,经过把膝庵,又走两里,翻过把膝岭。岭南面田畴平坦宽广,举目望去,来水从东南方流来,直抵湖东寺门前,折往北流去。湖东寺在把膝岭东南面三里平坦的田野中,寺门对着来水,它是万历末年无怀禅师建的,后来憨山也到寺中来与无怀一同住留,他有间静室在寺中。我到达寺中时,正遇上桂府施舍斋饭给僧人,他俩被两个宦官强行拉着去吃斋饭了。于是往西行五里,翻过木子、石子两座小山岭,从丁家渡渡过江,这里已经在衡州城南门外。攀着山崖上了回雁峰,这峰不很高,向东临眺湘水,往北俯瞰衡州城,都在脚下,雁峰寺笼罩在峰上,使峰上不再有空隙,然而寺中的殿宇许多处即将坍塌。又在僧人住的千手观音殿吃了饭。这才往北向下朝街道走去,路上污泥淹没到小腿,,里后,进入城南门,经过四牌坊,城中的街道店铺与城东的河市同样繁盛。又走一里,经过桂府王城东面,又走一里,到府衙门西面,又走一里,出了城北门,便往北登上石鼓山。这山在临蒸骤后面、武侯庙东边,湘江在山南面,蒸江在山北面,山脉从两江之间穿越而过,到东面耸成山峰,峰前为禹碑亭,大禹的《七十二字碑))就立在亭中。碑上的刻字比起前面临摹到的望日亭中碑上的字来,略微古一些,但字迹非常模糊,不可辨识,字形和解释的文字也很有一些不相同的。禹碑亭后为崇业堂,再往上走,宣圣殿矗立在中间。殿后面高耸的楼阁非常宽敞舒适,下层名叫回澜堂,上层名叫大观楼。从楼上往西俯瞰石鼓山山脊穿越过去的地方,正好平平地对着衡城,与回雁峰南北相对峙,蒸、湘两江夹在楼的左右两边,江流近得从窗户门槛下流过,只有东面两江合流处在楼的后面,不能全部观览到。然而楼的三面所凭靠的,近处是居住着千万家人的市街,以及三条江流中来往行驶的船只,〔湘江从南面来,蒸江从西面来,来江从东南面来。〕远处却是高山、云彩、峰岭、树木,它们相互遮蔽映衬,层层叠叠,虽然书院的宏伟,不如吉安白鹭书院那样壮观,但却是名士贤达们乐意讲学育才的一个地方,兼有滕王阁、黄鹤楼的优越之处,〔它们是韩文公、朱晦庵、张南轩讲授学业的处所。〕不是白鹭书院能够比得上的。这座楼的后面为七贤祠,祠后面为生生阁。阁朝向东,往下俯瞰,两江〔蒸江、湘江。〕汇合在阁前,来水在两江合流处北面两里外汇入,此阁与大观楼的朝向相反,大观楼朝西,此阁朝东。大略地说,大观楼雄踞山顶,囊括了南北西三面的奇观,而此阁却尽收东面两水同流的美景。又往东为合江亭,亭址所在处较为低下而更加临近江流。亭南面石崖边,有条五尺高的缝隙,如同两掌相合而朝向东面,侧着肩膀进去,里面可以容纳两个人,这是朱陵洞的后门。我寻觅所谓的“六尺鼓”,但没有找到。合江亭下靠近江水边有两块石头若如竖立着的两块碑,它们难道就是所说的遇到时世危乱便自动鸣响的那石头吗?登上大观楼时,正对着落日残辉,见太阳隐隐地藏在黑云后边,又出现了要下雨的征兆。下了楼,踩着污泥趁着夜色越过青草桥,往东北走两里进入绿竹庵。吃过晚餐后,咫风怒号,直到天亮才停止,而雨又潇潇地下了起来。
衡州城东面濒临湘江,通着四个门,余下北西南三面如鼎一样并峙,而北面被蒸水夹着。城很狭窄,大体上南部较宽展而北部窄削。北城外,青草桥横架在蒸水上,〔此桥又称为韩桥,说是昌黎先生经过此处而建立的。然而图书文籍中找不到证明,今人只有草桥的称呼而已。〕而石鼓山隔在北城与青草桥之间。城南面,回雁峰耸立在湘水岸上,城北面,石鼓山屹立在它的下游,而潇湘水顺回雁峰东面,从城南流抵城北,到城北后首先汇合蒸水,才从东面折向西南来,再汇合来水。蒸水从湘江西岸汇入湘江。它发源于邵阳县耶姜山,往东北流经衡阳县北界,汇合唐夫以及衡山西面的三个洞等处来的水,又往东流抵望日坳,形成黄沙湾,然后流出青草桥而与湘江汇合在石鼓山东面。它一个名称叫草江,〔因流经青草桥的缘故。〕又有一个名称叫沙江,〔因流经黄沙湾的缘故。〕而称之为蒸江,是因为水流中的水气如蒸气般缭绕上升。船从青草桥进入江中,航行一百里便到达水福,又航行八十里而抵达长乐。
来水从湘江的东岸汇入湘江。它发源于郴州的来山,往西北流经永兴、来阳两县界。又有条郴江发源于郴州的黄岑山,一条白豹水发源于永兴县的白豹山,一条资兴水发源于钻拇泉,它们都与来水汇合。又折往西流抵湖东寺,到来口与湘江汇合在回雁塔的南面。到郴州、宜章县去的船,都从汇流处入水。越过山岭,下到武水中,顺武水进入广东的侦江。来雁塔山是衡州城水流下游第二重水口处的山。石鼓山从州城东北孤零零耸起,垂立在江边,为第一重;雁塔山又耸立在蒸水的东面、来水的北面,为第二重。它的来脉从峋峻峰折向大海岭,越青山坳,下望日坳,往东南延伸为桃花冲,〔即绿竹、华严等各庵依地势高低列置在其间的那个山冲。〕又往南延伸到江边,便是雁塔山,它与石鼓山夹峙在蒸江的左右两边。
衡州府城的山脉,南边从回雁峰开始,北边到石鼓山结束,它大概从邵阳县、常宁县之间曲折连绵而来,东南以湘江为界,西北以蒸江为界,南岳的峋峻等山峰,是它的尾部曲折环绕的山脉,与它不是共同贯通的一条。徐灵期说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峰为首,岳麓山为尾,这样便将回雁峰视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这大概是因为没有从孟公坳走过,不知道衡山起自于双髻峰的缘故。至于岳麓等广阔无边的各处山峰,因为是衡山支脉的末尾,固然延伸得很远了。
初二日早晨起来,想进城去,并游览城南的花药山,因为雨势不止,便返回天母庵。此庵在修竹丛中,对着庵门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庵外层层山冈曲折环绕,翠竹绿树丛生繁茂,这一切都近在窗户门槛之下。庵前的池塘中浸染着绿色,仰看是青翠的山色,俯视是枝叶花草倒映在水波中的痕印;庵后山坡上一片缨红,桃花争相吐艳。〔这地方原名桃花冲。〕风雨中忽然春光如此惹人,而我沾带泥浆的足迹还未能遍游周围地方,这就令我不能没有云开雾散天气放晴的期望。下午,雨下得更大,于是围着火炉煮茶喝,终日坐着不动。
初三日天气很寒冷,地上泥泞并且天阴,顾仆又发病,于是仍旧围着火炉坐在庵中,写作《上封寺募文》。半夜时风声又起,到天亮雨仍未停止。
初四日天下着雨,围着火炉坐在庵中,为完初上人写作《白石山精舍引》。
初五日天气严寒,天空中酝酿着一场雨。叫顾仆到河街〔城东濒临湘江的一条街道,是店铺集中的地方。〕寻找去永州府的船只,我围坐在火炉旁书写《上封疏》、《精舍引》,并作了《书怀诗》呈送给瑞光。
初六日雨停了亨但地上泥泞得狠,进城去拜会家乡人金祥甫,顺便出城到了河街。傍晚返回庵中,雨又大下了起来。〔金祥甫是江阴人金斗垣的儿子,随同桂府被分封到此地。他弟弟开了个专门卖荆溪壶的店铺,在东华门府墙下。〕
初七日上午云开雾散天气转晴。静闻和顾仆又到河街再次预定去永州府的船。我先顺着庵往东进到桂花园。〔这园是桂府新近营建的庆桂堂的属地,为赏桂的处所。〕园中前面排列着三棵丹桂,棵棵都是枝干高耸入云空,遮天蔽日。北面有五棵宝珠茶,它们虽不如桂树那样高大,但也葱郁繁茂,极少有比得上的。又往东为桃花源。从西面华严、天母庵过来,南北都是高高的山冈夹峙,中间是一个个高低错落的池塘,池塘两旁依山冈之势分别形成一条条山坞,山坞中都是佛寺,藩王以及众宦官们的亭阁台榭,错落点布在其间。桃花源上面就是桃花冲,它是一个岭坳。它南面的最高处新建有两个亭子,一个叫停云亭,又叫望江亭;另一个叫望湖亭,位于无忧庵后面的修竹丛中。当时登上亭子眺望已久,便返回绿竹庵中吃饭。饭后又与完初再次登上停云亭,从亭北面越过桃花冲坳,坳东面山冈夹峙形成池塘,越过池塘往上走,就是来雁塔了。塔前面为双练堂,西面对着石鼓山,从此处回首眺望蒸江、湘江交汇的图景,也非常壮美。塔的南边,下临湘江,那里有座巨大的楼,可以登上去居高眺远,可惜那楼已经倾塌。楼的东面就是来江往北汇入湘江的江口,当时日光已经很明朗,山岳、云彩、江流、树木,全都显现出了真实形态。于是催促完初寻找到守塔的僧人,开了塔门,朝塔上攀登,共爬了五层。从塔上向四处眺望众山峰,只有北面的衡岳最高,其次是西面的雨母山,再次是西北面的大海岭,其余都是些高低起伏的山冈山坡,没有什么高峻的峰峦,因而东南两方,自然就广阔无边了。湘水从回雁峰下往北流到城东,到石鼓山汇合蒸水,便折向东,流经塔下,往东汇合来水而向北流去,这三条水流蜿蜒曲折,不如长江那样直泻而去一望无际,然而迂回绕流的情景很值得依恋。眺望了许久,恐怕静闻他们去找船已经回来,便返回庵中,向他们询问,得知开船的日期还在两天后。这天见到了几次太阳的影子和许多山电的景致,但进入庵中后又下起了雨。按文献记载,雨母山在衡州府城西面一百里,是回雁峰与衡州城山脉的来脉,现望过去像是在四五十里以外的那山,难道不是雨母山,而是伊山吗?恐怕伊山又没有这样峻峭。〔志书上记载道:“伊山在府城西面三十五里,是桓伊读书的地方”。而雨母山是大舜巡视天下时经过的山,也叫云阜山。苦子较长时间以来雨水不断,望着雨母山,我不再有曲水的希冀。〕
初八日早晨起来,雨停了,到中午有了阳光,于是进入城中,从桂府前面经过。桂府在衡州府城内,呈圆形横贯在府城的半中间,红墙碧瓦,极其新整壮丽。前面的牌坊上标着“夹辅亲潢”,正门叫“端礼”门。府门前屹立着一对石狮子,颜色纯白,据说原石来自百里外的末河中。那地方原先没有此种石头,建府时忽然开挖得两根石笋,都是一丈五尺高,光亮洁白如同一体,于是便用来雕刻成石狮。仍旧出了城南门,走一里,然后从回雁峰麓又往西一里,进入花药山中。这山不很高,它就是回雁峰折向西又曲折环绕而向府城延伸下去的那山。众峰如同展翅舒翼,四面环拱围成山坞,寺坐落在山坞中,若如处在四周有防守的城内,寺的弘大宽敞是这地方中的第一。城北的桃花冲中,都是静室,如繁星点缀;而城南的花药山中,却是一寺独耸而众僧聚居。寺名叫报恩光孝禅寺。寺后面,悬空的石阶路直通向上,山顶为紫云宫,是个道院。那里地势高耸,可以眺望四方。回到寺内,遇到无锡县僧人觉空,〔 他是兴道人。〕 他比我后来,却先到达此处。于是在方丈中稍事休息,观看宋徽宗弟弟的一个奏表。宋徽宗的弟弟法名叫琼俊,他抛弃皇族的身份而云游四方。他在此寺时,知州卢景魁的儿子将酒席搬到寺中来吃,被他侮辱,于是卢景魁把他逮进狱中,他暗中写了这个奏表,叫狱卒王枯上奏朝廷,徽宗为此斩了卢景魁而给王佑加官。琼俊的奏表与徽宗的亲笔批文反映的就是这么件事,寺中僧人将它视为佛教禅宗的一件盛事石然而奏表中称衡州为邢州,徽宗斩卢景魁的批文中,就把“邢”改为“衡”,而且任命王佑为衡州知州。奏表中的文词很是不雅,恐怕是寺中僧人捏造成的,不是当时的实际事实。出了寺,从城西走,路过大西门、小西门,城外到处都是大池塘环绕,街市相连。共走七里,往东北跨过草桥,又走两里,回到绿竹庵中,已经傍晚了。这一日白天雨已经停了,到半夜,雨声又潺潺作响,到天明也不停止。
初九日雨势不止,催促静闻与顾仆将行李搬到船中,而我坐在庵中等待。将近午时,在雨中辞别了瑞光,越过草桥,顺城东经过瞻岳、潇湘、柴埠三门,进入船中。因等候同船的其他乘客,于是重新入城,购买鱼、肉、笋、米等各种物品。〔大鱼每年二三月顺水游到衡山县境内繁殖,当地人都到城东江岸用布兜围起鱼吐出的唾液,养成鱼苗,人们用形扁而浅的大船贩到各省去卖的都是这地方产的。〕过了中午出城来到江边,却发现船因为下乘客移往别处去了。与顾仆携带着物件,在雨中竭力寻找船只,我们顺江而上,经过铁楼以及回雁峰下,已经到达所有停泊船只的尽头,然而竟然没有找到我们所搭乘的那船。于是找了只小船坐着,顺流而下又找回来,最后在铁楼外找到。静闻原先在船中看守时,船移动地方他既不阻止,停泊后又不看看外面的动靓听凭我俩在小船上呼喊而过,混杂的众多船只中竟没有一声应答,这便使得我俩来回找寻。这天雨不停,船也停泊着不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