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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脑

换脑

结婚后不久,薛彤便去了南方,一直在当地一家地产公司做售楼小姐。近年来当地楼市陷入低迷,公司状况大不如先,员工工资总是得不到及时足额发放,财务部门经常两三个月才“开仓发粮”一次,如同荒年救灾一般。收成如此微波,对于薛彤来说,这工作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薛彤还喜欢吃本地特产的一种蜜橙,味美多汁、香甜可口。不过到了春夏之交,果肉就会萎缩,嚼在口中,如同一团破棉絮。吃着这种过了期的水果,总会让薛彤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丈夫李宇轩。

在外三年来,她和她的丈夫很少联系,工作的繁忙,再加上先前对这位丈夫的不良回忆,薛彤已经渐渐淡忘了他的音容相貌。

李宇轩是个职业模特儿,但他并不是那种在T型台上扭捏作态、搔首弄姿的衣裳架子;相反他的职业需要他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爽快一点说,他是一名模特儿,生就一副“国标”级的身材和面孔,在艺术学院中,广受摄影专业和绘画专业师生的欢迎。

虽然这种职业“坦坦荡荡”、正大光明,但毕竟仍属于出卖色相,若是出于生计所迫,尚可谅解。但李宇轩并非如此,他的父母死得早,留下的遗产足够他挥霍一辈子;选择这门行业,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

就像那些春夏之交变了质的果子,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成语用在他身上,最为合适不过了。结婚之后,薛彤便发觉这男人行为轻佻、性格龌龊,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盘根错节。蜜月期还没有过完,他已经开始大张旗鼓地进行婚外恋的实践了;每次的对象不一而足,有老有少、有俊有丑,他都能兼收并蓄,显示出其博大胸怀。

即使薛彤有她丈夫这样的“容人之量”也难以长久忍受。于是结婚不到半年,薛彤便毅然去了南方。接下来整整三年,两人很少联系;而丈夫的这种薄情寡义,也在薛彤的意料之中。

光阴似箭,就在这年的橙子败落之际,薛彤忽然接到了来自家乡的一个电话。电话是老家的一所医院打来的,对方说她丈夫生病住了院,让她赶快回来一趟。

薛彤问究竟生了什么病,病情如何?对方似有难言之隐,总是支支吾吾——你回来后就知道了。

给她打电话的是一名女医生。挂了电话,薛彤心想:难道丈夫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不能亲自给她打电话的程度?——两人虽然缺乏夫妻之情,但是毕竟有夫妻之名,于是就在当天下午,薛彤向公司请了一个长假,乘飞机回到了家乡A市。

飞机着陆时已经是深夜。机场内人流稀少,广场街道更是空旷寂寥。薛彤本想就近找一家旅馆,凑合着住一晚,明天再去医院。不料刚走出机场,便接到了一个手机,仍是那名女医生打来的。对方声称:医院派来了一辆专车,就停在机场外的某处,已经等候多时了。

薛彤颇感意外,到了指定地点,果然发现那里有一辆黑色奔驰车。司机是一位女士,三十岁左右,嘴角有一颗美人痣,言行举止老成干练。她的嗓音略带沙哑,薛彤一听便知,这正是那位屡次给她打电话的女医生;只是没料到她这么年轻。

经过一番寒暄,薛彤又得知,这位女医生姓姚,是丈夫李宇轩的主治医师。上了车,薛彤便一迭连声询问丈夫的病情,姚医生却这样说:“别着急,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进了市区,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即使是深夜,街道上仍不乏行人,许多店铺依旧大门敞开。姚医生笑着说:“我们找一家未打烊的餐馆,摆上一席,权当为你接风,怎么样?”

旅途劳顿,薛彤确实又累又饿,但是此时的惊讶却压倒了生理需求。还未回答,便又听她说:“请放心,你这次回来,所有的食宿费用,全部由我们医院承担!”

薛彤笑着说:“哦,我这还是第一次乘坐奔驰车;这样的款待,让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患者家属,而是你们医院的贵宾!”对方笑而不答。

两人找了一家餐馆,在餐桌上,薛彤再次问起了丈夫的病情,姚医生这才向她介绍了一些情况。

原来李宇轩已经入院半年,入院以来他的病情不断恶化,只能依赖尖端的医疗设备、进口的药物,以及全天候的专家护理,才能维持生命。短短半年,已经欠下了一笔巨额的医疗费用。

听到这里,薛彤不由忐忑不安,“你们让我回来,不会是为了让我还债吧?”

姚医生笑了笑,避而不答,却这样问:“你知道你丈夫患的是什么病吗?”

薛彤摇摇头,见她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华氏康复医院。颅脑外科主任医师,姚丽华。”薛彤依旧不解,又见对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向她示意,于是猜测道:“天哪,他是不是换上了精神病?”

姚医生哑然失笑,“虽然我是个脑外科医生,但是疯子和智障人士并不在我的患者名单。”她停了一下,“你丈夫患有一种罕见的脑肿瘤疾病,入院时已经到了晚期,脑细胞严重萎缩。院方在三个月前为他实施了手术,如及仍处于观察期,还不能离开危重病房!”

“谢天谢地,只要人没事儿就好!”薛彤双手合十。

用餐毕,姚医生叫来服务员,一边付账,一边向薛彤说:“你放心,院方不会让你承担任何医疗费用,相反由于你丈夫的疾病,你还会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薛彤听了,愈加感到奇怪。

“华氏”康复医院虽然是一家私营医院,但规模却不亚于本市任何一家公立医院,而且这里收费合理,医务人员业务精湛,对待病患者尽职尽责,竞争力要远远大于那些公立医院。

汽车在院内停稳,姚医生又说:“本来要带你去见院方领导,但是天色已晚,不便惊动,暂且由我一个人来招待你;有所怠慢,还请包涵!”

对方一直这样客气,让薛彤受宠若惊,忙说:“哪里哪里!”说着,随她去往三楼的一间门诊室。

姚医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向她说:“这是你丈夫留下来的物品,院方列了清单,你好好查验一下,看看遗失了什么没有?”

打开包裹,里面七零八碎的什么都有:几件衣服、一沓钞票、手表、手机、钥匙串等,还有一样东西薛彤十分熟悉,那是一枚结婚戒指,是薛彤当初亲自给李宇轩戴上的。

薛彤满腹疑惑,“没错,这都是他的私人物品,可是,可是为什么要我查收?——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们的手术已经成功了,他还活着,对吗?”

姚医生显得很犹豫,很久才说:“是的,我们的手术相当成功,成功地挽救了一条生命,同时这也导致你丈夫的死亡!”

她的话前后矛盾,让薛彤更加急躁,“什么,他已经死了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别激动,先别激动!”姚医生安抚她。“你现在要不要去见见他?”

“去见谁?”薛彤更加糊涂了,“去见一个死人吗?”

姚医生不再说话,先是打了个电话,然后领着薛彤,乘坐电梯,一直向下,来到地下室第二层。两人换上了消过毒的护士服,穿过无菌区,来到重症看护室。门口有一个护士,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姚医生轻声叫醒了她,问道:“病人情况怎么样?”

那护士连忙跳了起来,调整一边的监护仪,回答道:“心跳正常,呼吸正常,血压正常;脑部神经仍有异常放电现象,不过都在可控范围!”

姚医生点点头,向护士说:“这里交给我,你下班了!”

室内病床上躺着一个病人,薛彤看得很清楚,那正是她的丈夫李宇轩。他身上盖着一层无菌纱布,头发被剃光,从后脑道前额,有一条手术后留下的缝合疤痕;两边太阳穴插着细长的金属探针,通过导线,连接在一台结构复杂的仪器上。

薛彤仔细观察,发现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也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于是说:“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姚医生并不理睬她,用手将病人身上的覆盖物轻轻揭去,一具赤裸裸的男人暴露在灯光之下。姚医生象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双眼放光,嘴里不断赞叹:“瞧,多完美呀,多完美的一件结合体呀,多完美的一次手术呀;我们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生命,也创造了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

薛彤感到不解,“你究竟在说什么?”丈夫白皙的肉体暴露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也让她有点难堪,红着脸说:“赶快盖上吧,一会儿要着凉了!”

“不用再牵挂他了,他已经不再是你的丈夫了!”姚医生这样说,伸手抚摸病人的头部,动作小心而轻柔,如同那是一件易碎的古玩。“是啊,这个肉体依然如故,但是包藏在这个头脑里的东西,你已经并不熟悉了!”

薛彤疑惑万分,继续听她说。“情况是这样的:在征得你丈夫同意的情况下,我们采用手术,更换了他的大脑;抑或可以这样说,在征得了那个大脑同意的前提下,我们更换了他的肉体。这很饶舌、也很费解是吗……”

揣着满腹的疑惑,薛彤跟随姚医生又来到了三楼的门诊室。后者取出一摞档案,然后向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大脑移植手术?”

薛彤一直都惊疑不已,摇着头说:“我听说过心脏移植、骨髓移植,但是更换人类的大脑,我闻所未闻,除非是在科幻电影里!”

“是啊,科幻电影,”对方感叹着,若有所思,“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身处与科幻世界了。——就如同大脑移植手术,听上去很不可思议,普通人认为不可能实现,其实这些技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得到了突破;也许就在现在,国外的科技人员正在进行克隆人试验,甚至有可能在解剖外星人尸体,之所以要向大众隐瞒这些事实,是由于考虑到人类道德、伦理以及法律方面的诸多因素。——大脑移植手术其实并不复杂,国外就有许多成功的先例,虽然公众并不知情,但这已经是业内人士秘而不宣的公认事实了!我们医院在这方面的研究,是走在全国前列的,但是想要付诸实践,必须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递过来一份单子,又说:“这是你丈夫在动手术之前,和医院签订的协议,你好好看一看!”

协议上的条款详细而复杂,薛彤此时如坠梦中,哪有心思细看。催促她:“你接着说,那次手术是怎么进行的?”

“几个月前,医院里接收了一名在火灾中逃生的患者,全身大面积烧伤,内脏也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损坏,只有大脑保持完好;经过一番抢救,得到了一个高位截瘫的植物人。而在这时,你丈夫的脑瘤已经到了晚期,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与其让一个人活着受罪,而让另一个人眼睁睁死去,不如采取一点有效措施。于是院方在征得了两位患者的同意之后,决定为他们实施大脑移植手术。手术整整进行了两天两夜,谢天谢地,手术相当成功——你也看到了,病人一切情况良好,很快就能恢复到现前的健康状况了!”

听完这些,薛彤已经目瞪口呆。“先前的状况、先前的状况,”她喃喃重复着,“天哪,你们把两个人拼凑成了一个生命体,那么这个崭新的人究竟是谁?不、不,你们不是医生,而是一些技术拙劣的装配工。我丈夫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TO BE OR NOT TO BE,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如果他死了,他的心脏却还在跳动、血液仍旧在流通;如果他没死,他的思维已经不在,意识正在消失;对了,你们把他的大脑取出来之后,是不是丢到了那个垃圾桶里?”

“不,大脑一直保存在试管里,不过样子很难看,你一定不想见到它!”说到这里,姚医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掩口,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的这些,的确是一个问题:正是由于这些伦理和道德上的难题,大脑移植手术一直是医学界的一个禁忌。这次手术只不过是我们医院所进行的一次技术尝试,您的丈夫做出了最大贡献,院方一定会付给您适当的报酬;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向任何人提及这次手术,即使在这所医院的内部,你也要守口如瓶;因为这次手术是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参与其中的,只有为数不多的技术骨干和高层领导!”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人一宿未眠,都又累又乏。姚医生挽留薛彤在医院里休息,却被她拒绝了。分手时姚医生又嘱咐她说:“不久后病人就能复原,为了掩人耳目,出院之后,他的身份必须依旧是李宇轩,甚至需要在你们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如果不这样,院方就不能解释这个‘拼装’起来的人究竟是谁。你放心,等事件平息之后,你会得到一大笔补偿,相信能够弥补失去丈夫带给你的痛苦!”

薛彤长叹一声,眼眶湿润,怔怔地点了点头。

李宇轩父母双亡,也没有多少亲戚朋友,在回到家不足一周的时间里,薛彤倒是接到了几个电话,都是询问李宇轩的。其中两个是讨债的,还有几个是女人声音,刚一问明薛彤的身份,就立即挂了电话,不知为何这样匆忙。

这处宅院是李宇轩的祖产,位于三环外市郊,面南背北一幢三层的楼房,还开辟了地下室,薛彤一个人住在这里,显得空空荡荡。如今市区正在扩建,导致周边地区地价飙升,薛彤是个业内人士,依据市场行情,初步估算了这处宅院的价格,数目竟接近七位数,不免让薛彤有点头晕目眩。接下来数天,她翻箱倒柜搜遍了这幢楼的每个角落,但怎么也找不到丈夫的房产证。

这天下午,薛彤午睡刚醒,看见院里驶进一辆奔驰车,司机正是姚医生。她下车开了后车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出车厢,动作呆滞、神情木讷,犹如梦游之人,他正是那个换了大脑的李宇轩。薛彤把他们迎到客厅,之后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这位“丈夫”。

“这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姚医生苦笑着向她说,“一时之间恐怕你也难以接受:明明是自己丈夫的躯壳,却裹藏着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是啊,尖端的医学不仅仅给人们带来了福祉,而且还制造了许多违反自然的事例!”

那“李宇轩”有点顿促不安,身处于这个陌生的环境,再加上女主人几近严厉的眼神,让他手足无措。

薛彤向他逼问:“你到底认识我吗?”

“这…这…那…那…”他嗫嚅起来。姚医生忙来救驾,笑着说:“你们这就要互相认识了!”接着转向薛彤,“我已经说过,为了掩人耳目,他的身份依旧是李宇轩,你们依旧是夫妻。他需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所有来访客人尽量不要接见,如果实在不能避免,就解释为他刚刚做了脑部手术,产生了暂时性失忆现象,要做到尽量周到——明白我的话吗?”

薛彤缓缓点头,苦笑着讽刺:“是啊,现在若是他的父母再生,从九泉之下赶来与他相见,却发现这位‘儿子’并不认识他们,那实在是大笑话!”

姚医生又说:“病人基本已经复原,生活能够自理,你只需腾出一个房间,暂时作为病房。我们已经做好了安排,每逢周一、三、五,会有护士来为他例行检查。——在这期间,你很清楚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就是为你们保守秘密,决不泄漏,对吗?”薛彤冷笑着说。

姚医生点点头,又说:“如果发现病人有什么异常,就立即打电话通知我。——拜托了,请你把他当成你真正的丈夫那样,爱护他、照顾他,我们都会感激你的!”

薛彤暗自好笑,“如果我真的把他当成了那个人,恐怕每天我们又要吵闹不休了!——看来他高估了我和我那位丈夫的感情!”

姚医生走后,薛彤立即做了安排。她让那“李宇轩”住在二楼的夫妻卧室,自己则卷了铺盖,搬到地下室里。布置停当后,已经是傍晚。夕阳光线透过窗帘,在卧室里弥散开来,室内被染上了金黄色。那个“李宇轩”坐在梳妆台上,面前有一面镜子,他怔怔地望着里面的投影,目光复杂 ,时不时会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庞。

在门口,薛彤把这情景都看在了眼里,悄悄走上去,在他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她同样看着镜子中的“李宇轩”,半晌之后,才悠悠地问:“告诉我,现在的你,究竟是谁呢?”

他伸手摸摸自己头顶的疤痕,眼神同样深邃,语调同样忧郁。“是啊,我究竟是谁?——在这里,我既看不到自己,也触摸不到自己,一切感觉都是借来的,所有表象都是窃取的,唯独剩下了赤裸裸的思维和意识……看起来,我需要对一切宗教和迷信做出重新审视了,我用我的经历证明了,灵魂是可以脱离肉体而单独存在的!哈哈,这也恰巧是人类科学对自身的一种反讽……”

听了这番话,薛彤已经深信不疑,面前的这个人,绝不是以前的那个李宇轩。那位少爷生性放浪,污言秽语从不离口,除非涉及男女关系,否则如此高深的言谈,他是说不出的。

之所以要把他安排在二楼的夫妻卧室,薛彤是别有用意的。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以及后面的浴室里,都安装有微型的监控头,位置很隐秘,不易被发现;监控终端连接在地下室的一台电脑上。这套完整的监控设备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在结婚之后,由她丈夫亲手安置的。

——要不怎么说李宇轩是个变态分子:当时两人已经是夫妻,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坦诚面对,双方实在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李宇轩却把私下里偷窥妻子的一举一动,作为他的一种乐趣;还在电脑上保存了许多薛彤年轻时的裸照。后来她发现了他的这种龌龊行径,自然怒不可遏,不免又是一场争吵。

还好当时没有把这套设备破坏掉,现在正好用来监视如今的“李宇轩”。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人在独处时的一举一动,最接近真实的自我。在电脑屏幕上,那个房间里的所有细节,薛彤都能尽收眼底。先前的李宇轩是个邋遢鬼,经常把房间弄得像猪窝,这也正符合他的本性:只要外表光鲜亮丽,哪怕里面裹的是稻草。如今这男人却干净整洁,房间里经常保持一尘不染。床头有电视和影碟机,抽屉里面保存着丈夫多年经心收藏的、海量的AV影碟,他却一次都没看过,好似一个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不看电视的时候,他会拿出一本自己带来的书籍,一边看,一边做出笔记。有一次薛彤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找到了那本书,翻开看看,竟然是一本法文书籍,她连书名的不认得。每次发现他去往浴室,薛彤便会立即关闭显示器,毕竟偷看一个男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后来就想通了:这具肉体是她丈夫的,难道被妻子瞄上几眼,就是有罪行为吗?——颀长白皙的肉体在屏幕上纤毫毕现,电脑前的薛彤屏住呼吸,似乎担心弄出声响会被对方发现;转而面红耳赤,一颗心脏,扑扑乱跳。

时间愈久,薛彤对这个男人的兴趣就愈加浓厚。这天是星期五,是“李宇轩”例行体检的日子。医院派来的护士名叫小红,薛彤先前就做了试探,发觉她并不知道那次手术的真相。

体检完毕,他把小红叫到一边,再次做出试探:“告诉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我怎么觉得他很陌生?”

这护士表现得像个专家,自信地做出解释:“你老公是患上了短暂性失忆症,不久就能恢复正常!放心吧,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你要相信医生,更要相信现在高超的医疗技术!”

薛彤笑了笑,心想:“医院的保密工作,果然做得挺到位!”接着她把话题转到了那个姚医生身上。“年纪轻轻就做了主治医师,资历似乎欠缺了点,不知她的技术怎么样?”

不提则已,一提起姚医生,小红护士立即露出一副暧昧的笑容,甚至还带着几分鄙夷。“技术资历倒也罢了,关键是她的身份地位与众不同。在我们医院里,她是院长以下的第二号实权人物!”

“这话怎么说?”

“不提了、不提了,如果她知道我在背后议论她,我的饭碗可就砸了!”说完向薛彤神秘地眨眼。薛彤暗笑:女人都喜欢说三道四、揭人短处,即使你不追问,她也关不住话匣子!

果然,接下来小红护士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姚医生的情况和盘托出。

据说那姚医生是毕业于国外某所著名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博士学位,五年前回到国内。华氏康复医院闻名遐迩、医资雄厚,选取人才极其严格,但是对于姚医生,几乎没有进行任何审查,便破格录用了她。不仅如此,她刚到任不久,便开始负责医院的行政管理工作,后来职权越来越大,医院里除了院长,上上下下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她年纪轻轻,却为人专断,医院里有许多老资格的医生和教授,自然不大愿意听她的号令。——“可是不服不行,因为有一个人在背后为她撑腰;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说完,又开始神秘地眨眼。薛彤心想:“这就不用我亲自追问了吧?”

“他就是我们的华院长!”小红护士主动供认,“从一开始,大家就发现华院长和她的关系很不一般,两人经常出入成双、过往甚密,后来姚医生干脆就住到了华院长家里。华院长家在市区东郊,是一处造价数百万的别墅。”

“你们华院长多大年龄,结婚了吗?”

“他还不到五十岁,老婆常年都在国外,孩子也在国外读高中。——是啊,华院长正年富力强,身边哪能没有女人,你说是不是?”薛彤笑了笑,没有回答。

傍晚时候,姚医生来到了这里。怀里抱着一束鲜花,映衬之下,面容格外娇艳。她要去探视病人,薛彤送她到二楼,来到卧室门口,姚医生向她说:“我想和病人单独聊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薛彤连忙说:“哪里哪里!”回头下了楼,想了想,又去往地下室,打开电脑,接通了监控设备。

在卧室里,姚医生将鲜花放在桌子上,微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感。她向那“李宇轩”问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李宇轩”看看姚医生,又看看桌上的鲜花,满脸迷惑。

姚医生有点失望,“所幸他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专程去花店订购了这些鲜花。——你数一数,有六七十束之多!”

“李宇轩”摇头苦笑,不以为然,“干吗不买一点实用的东西?——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花钱买什么不好,这些花能吃还是能用?”

“这你就不懂了!”姚医生喜滋滋地说,“对了,今晚他还要为我举行一次生日宴会,地点就在市区的临江仙酒楼!”

“李宇轩”神情复杂,感叹着说:“说实话,他对你那样体贴,有时候甚至让人嫉妒;我看就算他自己老婆儿子的生日,他也未必记得!”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姚医生便下楼离开了。

这番对话让薛彤颇为吃惊,心想:看来姚医生和那个“李宇轩”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二人不断提到的“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华院长?而他们三人,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白天气温很高,到了晚上,地下室里燥热难当。薛彤只好卷铺盖来到客厅,蜷在沙发上,只穿了一件睡袍。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刹车声,接下来有人敲门。薛彤以为又是那姚医生来了,便没有穿外套,跑出去开了院门。之后便后悔了: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又矮又胖,路灯下见他面相和蔼、笑容可掬,多少抵消了薛彤的疑虑。他身后还停着一辆轿车,里面有个司机。

“李哥在家吗?——我们找李宇轩!”胖子笑着说。

“他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仍在医院里!您是——”近来凡是有人来找李宇轩,薛彤一律用这话来搪塞。

“我们是他生意上的伙伴!您是、您是嫂夫人吧?——幸会幸会——”他向薛彤伸出右手,“我们听说他已经出院了,难道听错了?——嫂子您可千万别骗我们,要知道,生意上的事儿,一刻也耽误不得!”

薛彤心想:从没听说丈夫以前做过什么生意;于是说:“真的,没有骗你们!”

“对了,我们给李哥捎来了一样东西,就在车里面,您还是亲自看一下吧!”胖子指着身后的轿车,让到一边。后排车门敞开着,薛彤走近,探头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正在纳闷,后面那胖子便动了手,一把将薛彤推进了车厢里。薛彤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事情太突然,把她吓得几乎灵魂出窍,哪里还顾得上喊救命。等到回过神来,汽车已经驶到了大路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救命呀,救命呀,杀人了!”——女人尖叫起来果然非同凡响,前面的司机受了惊吓,双手都脱离了方向盘,差点把车开进边沟里。

胖子把拳头握得咯咯响,警告她:“别再叫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兄弟我可是练过的!”

这胖子天生一副弥勒佛相,狰狞中透着慈祥,整个表情凶恶不足,滑稽有余。

薛彤不受他的威吓,反而主动向他扑了上去,一边尖叫一边厮打,指甲牙齿都用上了。“快放我出去,你们要干什么,快放了我!”她像个疯子一般,那胖子反倒招架不住了,脸上被她挠出了好几道血痕。

前面的司机不耐烦了,向胖子说:“听她的话,开了车门,扔她出去,摔死算了!”薛彤立即转移了目标,开始攻击司机,“停车,听见了吗,停车!”

两个男人竟然对付不过一个女子,胖子觉得有愧绑匪的称号,想到了一个妙招,向她说:“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安静,我就扯掉你的睡衣!”

薛彤打了个激灵,不再厮打,蜷在沙发上,双手抱胸,意在保护自己。不久竟然哭了起来,“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绑架我,唔唔唔……”

胖子不理会她,在后视镜上检查自己脸上的伤,“都给挠出血了!”胖子大叫,“真倒霉,碰上这么个疯婆子!”

前面的司机长叹一声,耐心地向薛彤解释:“是这么回事,花木兰小姐;您丈夫李宇轩一年前向我们借了一笔钱,到现在还没有还。做为债主,本来是想诚心诚意地邀您上车,大家坐下来喝杯茶、抽支烟、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是您自己看看,一上来就让我的兄弟破了相,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以后还怎么让他在这个社会上混呀?”

薛彤抽噎着问:“他究竟欠你们多少钱?”

“我把欠条那给你看!”胖子从包里取出一份单子和一个计算机,戴上眼镜,像个会计一般精打细算。“从前年到去年,他一共从咱们这里借款五次,每次数额不等,总计十万五千元;按照每月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到现在一共是二十二万八千元整。——咱们不坑不骗、童叟无欺,不信你自己算一算!”说着,把计算机和欠单递了过来。

薛彤吃了一惊,“哪有这么高的利息?——你们是放高利贷的?”

“准确地说,我们是在赌场放高利贷的!”司机说,“——不怕告诉你,这职业属于典型的黑社会性质!”

薛彤又问:“这么说,他当初向你们借钱,就是为了赌博了?”

“是啊,嫁了这样一位丈夫,实在是您三生有幸!”司机说,“那位李仁兄实在是豪爽得很,在赌桌上一掷千金,大把大把地输钱,眉头都不皱一下,依旧谈笑自若,颇有古之侠客之风!——说真的,若不是他欠了我们的债,这样的朋友,确实值得一交!”胖子深有同感,点头附和。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用我来要挟他?”薛彤说,“趁早别想了,我告诉你们吧,他已经死了!”

两人发出一阵大笑,胖子说:“昨天我还打了你们家的电话,是李仁兄亲自接的,他却口口声声说并不认识我!”

“唔,是这样的,他患上了失忆症!”薛彤只得这样解释。两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还称赞:嫂夫人可真有幽默感!

汽车在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旁停住了,周围没有住户,显得很荒凉。两人逼薛彤下车,她死命抱住前排座位,尖叫道:“我不下去,我死都不会下去的!”

两人无可奈何,司机向胖子说:“去,仍用那一招,把她的睡衣扯掉!”胖子作势要动手,薛彤已经主动下了车,向胖子张牙舞爪,“再靠近我,就把你的脸整个儿抓花!”胖子心有余悸,连忙后撤。

两人逼迫薛彤来到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屋,拿出手机,向她说:“给你老公打个电话,限他在天亮之前把所欠款都送过来,否则的话——”

“否则怎样?”薛彤满脸警惕。

“否则就让他来给你收尸吧!”胖子说这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就算他是百万富翁,一时之间也凑不齐这么多的现款,”薛彤又要掉泪,“你们实在欺人太甚!”

“兄弟们也十分为难呀,整整一年,一个子儿都没讨回来,这日子眼看没法过了!”那司机诉苦,“你只管这样向你丈夫说,家里有多少钱,就送来多少,哪怕只是一个零头,大家也都心满意足了;辛辛苦苦把您绑架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帮兄弟们一把吧!”

薛彤一向心慈面软,只得打了家里的电话,接听者当然是那个换了脑的“李宇轩”。听到他的声音,她便哭了起来,抽泣着把眼前的的悲惨境况向他做了介绍。

“李宇轩”的声音十分紧张,“什么,你遭到了绑架,要不要我去报警,你在哪里?”

司机夺了电话,把自己的条件向他复述了一遍。

那“李宇轩”说:“不要伤害她,一切都好商量。这样吧,告诉我你们的地址,只要是在本市以内,我保证钱会在两个小时之内送到!”

这话如此爽快,连绑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司机说:“喂,李贤弟,那可是二十多万的巨款呀,这么晚了,你上那儿弄去?”薛彤心中钦佩:“这不愧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一对儿绑匪!”

“这个无须你担心,你再报一下数目,我确认一下!”

挂了电话,目瞪口呆的绑匪望着同样目瞪口呆的被绑架者,前者这样说:“夫人,您的这位夫君最近是不是抢银行了,大把的钞票就在枕头底下放着的吗?”

三个人肩并肩席地而坐,面对着公路,望眼欲穿。不久,从东边驶来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稳,后排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个皮包,正是那个“李宇轩”。薛彤跳了起来,逃兵似地跑到他身边。

“你没事儿吧,他们有没有伤害你?”“李宇轩”一边说,一边打开皮包,“钱我已经带来了,数额足够,你放心!”包里果然是一摞摞百元大钞,薛彤已经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绑匪看到对方如此从容,还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诡计,迟疑着不敢过来。倒是“李宇轩”主动迎了上去。他指着自己的额头,斟酌了一番,然后说:“我不知道我以前和你们有什么过节,现在把钱还给你们,既往的一切,从此一笔勾销;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们以后不要再去骚扰那边的那位女士了;听懂了吗?”

胖子点头不迭,拿起皮包,在路灯下验钞。另一名绑匪仍惊讶不已,来到薛彤身边,悄声向她说:“为了你,数十万元的巨款全不当回事儿,你丈夫对你果然有情有意!——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薛彤苦笑不已,心里回答:“若是换了以前那个李宇轩,就算你们把我大卸八块,也休想从他那里讹去一个子儿!”

交割完毕,双方都心满意足,挥手惜别。

乘出租车回到家里,薛彤再也不敢一个人独处,随“李宇轩”来到二楼卧室,满脑子的疑问此时和盘托出。——“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在哪里弄来的那么多现金,这些钱到头来是不是要算在我的账上?”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放心,既然我占用了这具肉体,就理应承担它给我带来的一切后果。我并不知道你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明白,做为夫妻,双方不仅仅只有索取与回报,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

薛彤热泪盈眶,感叹道:“先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无关紧要,不过现在,这个生命体已经表里如一了!”

已经是后半夜,“李宇轩”婉言劝薛彤回去休息。薛彤缱绻难舍,托辞说:“今晚受到了惊吓,没有你在身边,我感到不安全!”

他依旧笑着,这样说:“在地下室里,你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我,难道还不能给你带来安全感吗?”

薛彤愣了一下,立即跳了起来。“天哪,难道、难道你已经——”

他指着天花板,接口道:“是啊,我很早就发现那些监控头了,浴室里也有一个,是吗?”

“天哪天哪,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薛彤先是吃惊,后来又羞得面红耳赤,之后由羞转怒,不讲理地怒斥对方:“你这人怎么这样,既然早就发现了,怎么仍装得若无其事?你不是个诚实的人,你是个伪君子!”

对方哈哈大笑,“瞧,偷窥者反倒来指责被偷窥者了,世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不是个好人,总之你不是个好人!”薛彤捂住面孔,羞于见人。

过了一会儿,这男人又缓慢而悠长地说:“别误会,我并不是什么暴露狂,我是这样想的:既然这是你丈夫的肉体,你的窥视行为不仅是合法的,而且也是光明正大的;做为这个肉体的借用者,我是没有资格拒绝的!——你明白吗?”

薛彤缓缓点头,接着闭上眼,仿佛在思考一个重大的决定,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既然如此,既然我对这具肉体依旧拥有权力,那么我决定了,今晚我要借用它的肩膀靠一靠,你不会反对吧?”

“慢着慢着,你是说——”对方犹豫着,“不,不,我们不能——”

“听着,我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瞧,这具肉体已经有了反应,它用它的本能做出暗示,要我留在这里……”

次日下午,姚医生驾车来到院内。车上还坐着一个男人,四十多岁,身宽体阔、大腹便便;由于体型庞大,下车时肚皮都卡在了门缝里。姚医生助力退了他一把,一边向他埋怨:“说过多少次让你减肥,你总是当成耳旁风,才四十多岁,你瞧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上个楼梯都气喘吁吁,你知道你老婆在背后怎么说你吗?——哎,她的话我简直没法向你复述,从一开始——”

“够了,够了,”中年男人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深度烦恼,“是啊,这是你一贯的策略:凡事不能达到你的满意,你就会用无休无止的唠叨来对我威逼利诱,直到我乖乖就范为止。我怕了你了,一切都听你的,怎么样?”

姚医生满意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乖孩子嘛!”

姚医生身材娇小,和他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薛彤迎了上来,姚医生介绍道:“这是我们医院的华院长,今天是专程来探视病人的,不希望有别人打扰!”

薛彤笑了笑说:“请放心,这里一向挺安静!”目光停留在华院长身上,只见他神情冷淡,显然不愿和薛彤进行寒暄。两人走上楼梯,薛彤在后面又听见姚医生说:“好好说话,不要惹他发火,还有,尽量别把我牵扯进去!”

薛彤在楼下犹豫了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来到地下室,打开了电脑。卧室里的三个人正在交谈,那“李宇轩”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态度厌烦,目光冷淡。华院长和姚医生则垂手立着,恭恭敬敬,如同晚辈。薛彤更加好奇,仔细听他们谈话。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和你的妻子离婚了?”这是“李宇轩”的声音。

“她长年都在国外,双方聚少散多,感情的裂痕已经无法弥合,因此,因此……”华院长嗫嚅着辩解。

“恐怕事情未必这么简单吧?”“李宇轩”目光炯然,投向那姚医生,“你们是不是都已经商量过了?”姚医生怯怯地点头。

“那还需要来征求我的意见吗?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李宇轩”已经动了怒,拍着桌子,向华院长怒吼:“也不瞧瞧你自己,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安分守己过日子,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呀?”

姚医生战战兢兢上来劝解,“李宇轩”却这样向她说:“你先出去,到外面车里等着,我和他有话说!”姚医生依言出了房间。

“李宇轩”向华院长说:“告诉我,你是不是受了她的影响?我知道她一向都很厌恶你的妻子!”

华院长低着头,默默无语。

“唉,都是成年人了,你自己决定吧!希望你们都能好自为之!”那“李宇轩”感叹着,“我知道你已经完全被她控制了,有时候女人的控制欲,要远远高于男人!”

听到这里,薛彤更加惊奇:这华院长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在那“李宇轩”面前唯唯诺诺,如同晚辈,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卧室内二人已经转换了话题。华院长问:“昨天晚上你打电话要一笔现款,我让财务部门刘主任着手办理,他是不是及时把钱送来了?”

“李宇轩”点点头,沉默良久,又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今后凡是工作上的事情,你尽量亲力亲为。这所医院是我们华家的产业,我历经千辛万苦,经过数十年拼搏,才拥有了今天这样的成绩;你是我唯一的接班人,孩子,你是这所医院的最高决策者,要想让父辈传下来的事业发展壮大,你必须养成一个独立的性格,这正是你目前最为缺乏的。——你听懂了吗?我是说,你以后不能再受任何人的影响、受任何人的控制,你已经是真正的院长了!”

华院长连连点头,仔细聆听。过了一会儿,那“李宇轩”又说:“你可以出去了,我还有一些话,要对另一个人说!”

华院长环顾室内,问道:“这里并没有其他人,你要和谁——”

“别问那么多,出去就是了!”“李宇轩”摆摆手,华院长连忙离开卧室。

薛彤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个“李宇轩”的身份,对着电脑屏幕,目瞪口呆。

“李宇轩”仰着头,面对着监控头,这样问:“薛小姐你在那边吗?你都听到、也都看到了吗?”

薛彤当然无法回应,一颗心脏,扑扑乱跳。

“李宇轩”作了个深呼吸,仰躺在沙发上,好似面对面和她在交谈,“你一定也猜到我的身份了。我就是华氏康复医院的创办者、医院的老院长、目前这位华院长的父亲;没错,我的这颗大脑,已经有七十多岁高龄了。——是啊,岁月可以很快腐蚀一个人的肉体,可是他的灵魂和思想却历久弥新,永远没有老去的那一天!”“李宇轩”感叹着发出一声苦笑。不久又说:“你一定还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我会尽量满足你。——我生于解放前,是建国后首批医学博士学位的获得者,后来曾留学法国。华氏康复医院创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以颅脑外科手术闻名全国,而这也正是我的专业。大脑移植手术一直都是国际医学界敏感而尖端的课题,我们医院较早掌握了这门技术,并且日臻完善,在全国都处在领先地位。在我身上所进行的这次手术,可能在全国都是首例!”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说,“用人工方式延长人类寿命的梦想,被这项手术实现了,但这却是违背伦理、违反道德的。之所以我要亲自作出尝试,其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验证这项技术。——没错,手术效果比预期的要完美,大脑与肉体完全契合,我现在感觉全身上下充满活力,果然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生理上的一切功能,也都很正常……”

听到这里,薛彤不由想起今天凌晨在卧室里的那一幕,惊呼一声,心情异常复杂:“和她进行房事的,竟然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吗?”

“没错,近来和你朝夕相处的,竟然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这一定会让你感到难以接受。”他面带愧色,好像猜到了薛彤的心事,“你的丈夫让我获得了肉体上的新生,而你则用你的青春活力,激活了我的灵魂,让我重新找回了年轻时的感受,所以这里对你的一切感激,都是无力的!这具肉体已经完全复原,我也要把它带走了,在我临走之前,要向你做出一个承诺:如果你认为这对你是一项损失,在以后,我会尽量做出补偿的!——你明白我的话吗?”

老实说薛彤并不太明白,她只是对着显示屏,目瞪口呆。“李宇轩”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薛彤在地下室里一直傻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去和他见最后一面。他拎着行李走出卧室,不久,从客厅门口传来姚医生的声音:“咱们就要走了,是不是和薛小姐做个告别?”他这样回答:“不必了,我想她已经知道了!”

公司屡次打来电话,催促薛彤赶快回去上班。那男人离开这里已经三个多礼拜,他带走了丈夫的肉体,给薛彤留下的,却是空虚和惆怅。卧室里到处都悬挂着她和丈夫的合影相片,她经常呆呆地望着镜框中的那个男人,整个思绪信马由缰。

——透过表面可以洞察本质,是由于本质依赖表象而存在,正如灵魂必须依附肉体。表象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而本质是固有的、长存的。所以人的灵魂之光常常能摆脱肉体的束缚,在岁月的腐蚀下不至于变质糜烂——剥开皱巴巴的表皮,里面仍旧是新鲜馨香的果肉,这才是一个人最终的价值所在。

“所以品味一个男人就像品尝水果,如果是一个口感上佳、表里如一的男人,会让所有女性垂涎欲滴的!”她看着相片,觉得自己又重新爱上了这个男人。

这天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二十七八岁,自称名叫葛多,是丈夫李宇轩的表弟,家住在距此数百里之外的农村。他放下行李,弹冠振衣,把沿途带来的灰尘抖落在薛彤的客厅里。

薛彤并不认识他,但隐约曾听说,丈夫李宇轩有这一门亲戚。在交谈中又发现,这葛多对李宇轩的身世极为了解,于是就不再怀疑。

原来这葛多是一名业余作者,来城里是为了见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回程时在火车站上被扒手偷了钱包,已经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之际忽然想起了表兄李宇轩,所幸还记得这里的地址,于是便风尘仆仆赶来求助。

薛彤想了想,这样搪塞:“你表哥出了远门,恐怕你见不到他了!”

葛多满脸失望,“多年不见,本来还想和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呢;看来来得不是时候。他小时候在我们农村呆过,初中之前,我们都是要好的伙伴;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连他结了婚我都不知道。娶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表嫂,大概他是舍不得让别人看到!”薛彤莞尔一笑,回应了他的奉承。

小伙子消瘦而腼腆,打消了薛彤的顾虑,况且此时已经是傍晚,这葛多疲态尽显,于是便留他在家里过夜。晚饭时候,这葛多又向薛彤提起了一件事情:原来葛多很早就已经结了婚,妻子是邻村的一个小学教师,名叫秀秀。五年前她来到这个城里打工,头几个月还经常跟家里联系,可是后来就断了音讯。一直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连累得葛多一直不能再婚,过着婚后的单身生活。

薛彤问:“你老婆既不回家,也不和你联系,是不是你们的感情出现了什么问题?”

葛多笑着说:“你知道,在农村谈对象,大都是通过别人介绍,这种婚姻的确缺乏感情基础。所以我想尽快找到她,既然婚姻不能维持,不如好聚好散,尽早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也好让政府确认我光棍汉的身份,免得我再结婚时,被追究一条重婚罪名!”

薛彤也笑着说:“城市这么大,想要找到她,好比大海捞针。”

葛多说:“我带着她的一些相片,我把相片留在这里。毕竟你和表哥住在城市,交际广泛,说不定朋友中会有人见过她!——对了,我听说秀秀刚来城市时,干的是保姆行业!”

当晚葛多住在楼下客厅,薛彤给他留下了五百块钱,做为回程路费。葛多感激不尽,还表示以后一定如数奉还。

次日早晨,薛彤来到客厅,发现那葛多已经离开了。茶几上留着几幅相片和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因要赶火车,来不及面辞,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昨晚所托之事,还请哥哥嫂子稍加留意,若有她的消息,请予通知。下面还留了详细地址。

相片中有葛多和他妻子的合影,也有她的单人照。相片上的秀秀大约二十出头,嘴角长着一颗美人痣。服装式样陈旧,发型朴素,是典型农村女青年的形象。

薛彤捧着相片,先是漫不经心,而后目光专注,接下来整付身心仿佛都被照片所吸引,神情愈来愈凝重,紧张中甚至都忘了呼吸。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分钟,不久她扔下照片,环顾四周却目光涣散,头脑也在急速运转着。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自言自语,在室内踱来踱去。——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绞尽脑汁进行思索,试图为自己的新发现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疑点有多少,答案只有一个,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实的真相了。为了彻底揭开谜团,她决定要立即采取行动。当天下午,她带着那组照片,先是来到华氏康复医院,打听到了华院长家里的地址,而后乘上出租车,直接奔赴目的地。

薛彤的造访让那个“李宇轩”颇为诧异,同时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做为一家之主,老院长“李宇轩”的居室在别墅里位置最好的二楼,面积宽敞,装饰豪华。其他人都不在家,给他们的交谈创造了便利的条件。

薛彤把相片递给“李宇轩”,目光炯然,问道:“你认识这上面的女人吗?”

他仔细看了看,蓦然打了个寒颤,双手开始微微颤抖。“这些相片,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女人究竟是谁?”薛彤的语气咄咄逼人。

那“李宇轩”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终于定下神来,长叹一声,说道:“好吧,我把全部事实都告诉你吧。——相片上的这个女人名叫沈秀秀,五年前曾在我们家里做过保姆。她来自农村,虽然乖巧能干,但是性格却很轻佻,当时的女主人,并不怎么喜欢她。——唉,后来事件的全部起因,便在于此!”

“慢着,让我来替你补充接下来的事件——”薛彤一边思索一边说,“后来这位来自农村的小学教师便在你家里住了下来,摇身一变成了姚医生,听说她现在已经是医院里的第二号实权人物,并且还在最近完成了一项大脑移植手术,五年当中,她的身份未免转换的太快了吧?”

“李宇轩”苦笑着,“你觉得这合乎常理吗?”

薛彤摇摇头,说道:“相片上的沈秀秀无疑就是今天的姚医生,而今天的姚医生又决非是那个来自农村的小学女教师,是啊,整个事件确实非同寻常!”

“你想看一看姚医生五年前的样子吗?”他忽然这样问。薛彤点点头,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镜框。相片上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大约六十多岁,穿一身医生制服。

薛彤已经有所预料,此刻并不是那么惊讶,仔细端详着,苦笑着讽刺:“是啊,五年前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太,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一名风姿绰约的美人,唉,人类千百年来返老还童的梦想,在你们二人身上实现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姚医生应该是你的——”

“没错,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对方接口,“我们风雨同舟,度过了将近五十个年头;就在前几天,她刚刚过了七十岁的生日,她的儿子华院长还为她订购的一束鲜花,刚好整整七十支……”

五年前二月份的第一个周末,是华氏康复医院老院长的66岁寿辰,他也在这一天正式退休,由他的儿子接任院长职务。新任院长并非专业出身,缺乏管理经验,医院里的大小事务还要仰仗他的母亲姚医生。姚医生和老院长是结发夫妻,到如今已经度过了金婚阶段。两人在大学时期便是同学,毕业后结为伉俪,一同出国留学,在专业研究方面,两人也是志趣相投。弹指一挥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两人共同创建的华氏康复医院已经颇具规模,医院以颅脑外科手术闻名遐迩,而这对博士夫妇在这方面的造诣,更是走到了全国前列。

老院长退休后,到人才市场招聘了一个保姆,名叫秀秀,来自农村;身体结实、充满活力。老伴和儿子忙于工作,儿媳孙子常年都在国外,如果不是这小保姆终日相伴,老院长的生活将会更加孤寂。年轻人魅力四射,不免让老年人心旌摇荡。况且这秀秀性格乖巧,对老院长伺候得极为周到,甚至连穿衣都亲自服侍。老院长自然对她宠爱有加,甚至都冷落了其他家庭成员。时间一长,不免遭到了女主人的妒恨。

姚医生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从小性格张扬,如今事业上的成功更助长了她的叛逆性格。六十多岁的她从来不服老,依旧穿红戴绿,泰然以时髦自居;惹得医院里的人背后都称她为老妖婆。几十年的相依为命,姚医生对丈夫的爱已经深入骨髓,如今家庭危机已经初露端倪,这老女人岂能泰然处之?在某一天,她和那个小保姆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争吵。

小保姆依仗男主人对她的宠爱,出言十分不逊,说什么“自己没本事留住丈夫的心,就不要怪罪到别人的头上!也不瞧瞧你自己,鸡皮鹤发、龙钟老态,好衣裳穿到你身上都被糟蹋了,不信脱下来看看,浑身上下是不是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以你这样的个性,眼里容不得别人,早晚有一天把自己气死;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小丫头如此嚣张,的确差点把姚医生气得心脏病突发。她死命望着对方,眼神无比妒恨,点头说道:“没错,你有一付令人垂涎的肉体,嗯,脸蛋也不错,不过脑子里的想法太坏、太可恶了,应该把它换掉。嗯,让我想一想——没错,好戏还在后头,大家等着瞧吧……”

此后不久,姚医生首先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华院长,把头脑里那个酝酿已久的可怕想法告诉了他。这位华院长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是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毫无主见,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听了这个计划,虽然感到心惊胆寒,但还是同意了。

手术的前期准备工作是在医院里秘密进行的,等到时机成熟,他们用药物麻醉了那个保姆,把她转移到了手术台上。在五年前,大脑移植手术还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而有把握能够完成的,也只有老院长夫妇。可以说姚医生此举也承担了极大的风险。但是女人天生的嫉妒能压倒一切。姚医生首先为秀秀做了“颅脑分离手术”,造成了大脑不可逆转的损伤,然后把老院长从家里叫来,让他主刀完成接下来的手术。

老院长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停止了思维,自然又惊又怒。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况且“行凶者”又是自己的至亲,便用颤抖的双手,完成了这次手术。

不顾一切的冒险总是能换来奇迹式的结果。移植手术不但顺利完成,而且术后康复也很顺利。那段时间,病床上的“姚医生”总是喜欢裸着身体,仔细观察每一个部位:柔软的腰肢、圆润的大腿,一切都让她感到满足。

听那“李宇轩”说到这里,薛彤已觉得毛骨悚然。“凶手,姚医生是一名凶手!”她脱口而出,“而你则是协同犯罪的帮凶!”

“我们犯下了严重的罪行,无论你怎样谴责,都不为过分!”他眉宇间堆积着深深的自责,“但是你要相信,坏人不会有好报;在姚医生占用了那具肉体五年之后,她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

薛彤听不明白,目光惶惑,继续听他解释。

这也许是上天对大脑移植手术一种嘲弄。五年前的沈秀秀看上去身体健康、活力四射,但是她生性放浪,来到城里之后,染上了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绝症。当时是疾病前期,一切症状都不明显。后来姚医生占用了这具肉体,进行术后全方位身体检测后,发现体内这种病毒的抗体竟然呈现阳性,这让姚医生如遭雷击。好比一个赌徒押上了全部家当,赢得的却是一件毫无用途的废品。姚医生此时的悔恨之情,是用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的。在接下来的五年当中,她必须时刻忍受着体内的这种病毒带给她的痛苦。医学界公认,染上这种病毒的途径十分有限,只能通过房事、血液传输或者母婴传递,而姚医生则用自己的实践,开创了一条崭新的获得途径,客观上也丰富了现有的医学理论。——好在姚医生是个专业人士,利用国外的先进疗法,有效延缓了病毒的发作期。但是绝症毕竟是绝症,五年后的今天,各种症状已经十分明显,这具借来的肉体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哈哈哈,”薛彤笑了起来,“这起事件简直就是一起恶作剧,是由上天亲自安排的残酷的恶作剧。——她现在怎么样了?”

对方面色凝重,回答道:“一个礼拜之前就进了医院,病发时全身多处溃烂,恐怕再也难以愈合了!——没错,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如果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薛彤会把这一切当成是天方夜谭。离开华医生家,来到街上,她仍觉得心有余悸。由于大脑受了刺激,她甚至都怀疑其自身来了。特意来到商店橱窗前,看到镜面上反射的头像依旧是自己的,这才如释重负。回到家,便又接到了公司打来的电话。薛彤毫不犹豫地回复:今晚收拾行李,明天一早,便乘火车去往公司!

不经意她看到了客厅里茶几上的那张便条,立即想起了那个农村青年葛多。——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便不可能解开这个大秘密;况且沈秀秀是他妻子,整个儿事件与他也有很大关联。于是她找来信纸,一边回忆一边动笔,用去了整整四页稿纸,写下了事件的全部经过。一直到太阳下山,她才把信封好,出门塞进了邮局的邮箱里。

是夜薛彤辗转难眠,现在是初夏,她却觉得被窝发凉,怎么都暖不热。夜半时分,听到楼下一阵响动,她鼓足勇气来到楼梯口,摁下电灯开关。客厅里竟然站着一个胖子,四十多岁,赫然是那华院长。这处住宅共有两套钥匙,当初为了出入方便,其中一套送给了那个“李宇轩”,离开时他并没有把钥匙留下来,如今却被华院长所利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薛彤大声斥问,却听见他这样说:“一位母亲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做为她的儿子,是不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她?”

薛彤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即便是犯罪行为,即便是有违道德伦理的手段,只要能够救治自己的母亲,这位儿子也别无选择;你认为呢?”他继续说,如同在自言自语。

薛彤依旧没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啊,既然在五年前获得了一次重生,如今为何不继续下去呢?”他目露凶光,直视薛彤,“我母亲需要一具新的肉体,她的灵魂和肉体需要重新找到一个寄托,你便是她很早就已经确定下来的人选。事实上,从我母亲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第二次大脑移植手术,就已经在筹备中了!”

薛彤终于领悟了他的话,浑身筛糠一般。“啊,你们母子简直就是一对儿恶魔!”

那华院长已经跑上楼梯,薛彤尖叫着逃命,前方是走廊尽头,已经无处可逃,一股寒意从脚底传遍全身。那华院长拿出一块毛巾,捂住她的鼻口,她只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之后就人事不省了……

尾声

一年后……

这一年,葛多一直在外打工。当初他向薛彤借了路费,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乘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薛彤的信件邮递到了他在农村的家里,家中只有两位老人,识字不多,没有拆封,一直保存着。一年后等他回来拆阅时,信纸都已经受潮发了黄。从那潦草的行文中,葛多读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里面还涉及到他的妻子沈秀秀。于是在回到家的第二天,便又动身去往A市。

薛彤家的院门紧锁着,邻居告诉他:主人已经出售了这处宅院,现在搬到市区了。葛多打听详细地址,邻居想了想说:听说这夫妻俩在市里面搞了什么“残疾人慈善募捐会”,就在市区的花岗街,名气很大,你去了就能找到。

说得容易,葛多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找到那里。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标明了这家机构的全程:保障残疾人及颅脑患者慈善募捐中心。

葛多不大相信在这里能够找到薛彤,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了。柜台后的小姐笑容可掬、热情似火,向他说:“欢迎光临本中心,我代表患者向您表示感谢!请问您是不是要捐款?”

葛多愣了一下,忙说:“哦,我是来找人的!”然后报了薛彤的名字。

“她现在正在会客,您需要稍等一会儿!”小姐说。

大厅里有沙发,茶几上放着这家募捐机构的介绍册。葛多翻开看了看,果然在上面发现了薛彤和李宇轩的相片;他们的头衔分别是副主任和正主任。

“先生先生——”对台小姐在那边招手,葛多放下介绍册,走了过去。那小姐捂着电话筒,向他问:“薛主任现在已经有空;请问您贵姓,我需要向她通报一下。”

葛多忙报了自己的名字。那小姐又打了会儿电话,却这样向他说:“很抱歉,她说她并不认识您,如果没有其它要紧事,她就不予奉陪了!”

葛多感到意外,心想:“或许是她忘记了?”他身上带着薛彤寄给他的那封信,于是拿了出来,向柜台小姐说:“你把这个拿去给她,她就能记起我了。——麻烦你了!”

那小姐去往后面的房间,不久出来时,手里仍拿着那封信。向他说:“很抱歉;她依旧说并不认识您!”

这让葛多彻底陷入了迷惘。他仍不甘心离开,坐在沙发上,重新审查了那封信,头脑也在急速运转。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那薛彤。她走到柜台前问:“刚才是谁要找我?”那小姐指了指这边。

葛多一边迎上去,一边留意薛彤的反应,但是从她脸上读不出任何内容。

薛彤首先发问:“请看仔细一点,您真的认识我吗?”葛多目光专注,审视着她,并没有说话。

薛彤笑了笑,有几分尴尬,“看来您真的认识我,或许是我忘了。对了,您怎么称呼?”葛多仍旧没有回答,他在绞尽脑汁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嘿,您总是不开口,恕我不能奉陪了!”她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葛多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我曾经向你借过一笔钱,现在是来还债的!”

“哦,不必了、不必了……”她头也不回,向后边走去,“我是说,我不曾记得有这件事!”

葛多站在原地,愣了足有半分钟。柜台小姐又向他问:“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葛多嗫嚅着,目光仍停留在薛彤消失的方向,半晌才说:“我能不能向这里捐一笔钱?”

“当然可以!捐多少?”

“五百元!”

从城市到农村家乡,大约需要十二个小时的车程。由于是夜行列车,车上乘客不多,半躺在座位上,都显得神态疲惫。葛多依旧捧着那封信,表情同样疲惫不堪。信中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而写信人今天的种种表现,却又否定了这一切。葛多是一名业余撰稿人,编故事正是他的老本行,现实生活可以纷纭复杂没有结局,但是构建一个故事必须做到逻辑一贯有始有终。

12个小时的车程实在难熬,葛多每次出门,都习惯带着笔和稿纸,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手头上的这封信为他提供了大部分的素材,所以在情节的构架上也不必大费周折,行文极其流畅,次日凌晨,一篇离奇荒谬的悬疑小说已经初步完稿,题目暂定为《灵肉缠绕》。

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依据,故事只能导致这样一个结局:故事的主人公最终丧失了自我,灵魂与肉体遭到分割,成为了一个巨大阴谋的牺牲品。

——这当然不是一篇通俗小说所惯有常用的结局,这类小说一般都追求善人有善终,恶人遭恶报,结局一片光明。而这篇小说则不得不抛弃了这个公式,与人们的愿望相违背,可想而知编辑和读者一定不会买账,所以让葛多十分丧气,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他都在思索着:是不是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结束故事的可能性?

太阳照常升起,火车即将到站。不经意间,葛多在那封信的背面,发现了一个用圆珠笔写下的电话号码,下面还有留言:请拨打这个号码;薛彤。这行字以前并不存在,很显然是昨天才被写上去的。——从车窗外传来一抹曙光,激活了葛多的灵感,他面带微笑兴奋不已,故事的另一种结局,已经在他的头脑中形成了。

拨通了那个号码,果然传来薛彤焦急的声音:“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等着你的电话;你现在才发现我的留言吗?”

葛多微笑着,无比欣慰,这样反问:“怎么,你现在认识我了?你仍旧是你自己,是吗?”

“表里如一,如假包换;”她开着玩笑,“昨天之所以假装不认识你,是另有缘故的——大脑移植手术极其敏感,了解其中内情的人寥寥无几;你知道,一个人掌握了不该掌握的秘密,常常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况。——之所以那么做,就是为了避免把你牵扯进来!你明白了吗?”

虽然很牵强,但葛多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解释。又听她问:“你现在在那里,在干什么?”

“在返程的火车上,”葛多回答,“正在写一篇小说,故事取材于你的亲身经历。由于结局与我的期待不相吻合,所以迟迟未能完稿!”

她笑着回答:“那就别瞎费脑筋了,让我来告诉你故事的结局吧;仔细听着,这结局一片光明,不会让你感到失望的……”

就这样,葛多拿着电话,同文中主人公进行着亲密的交谈,直到把这个蹩脚的故事补充完整。

薛彤昏迷之后,被华院长转移到华氏康复医院的秘密手术室里。手术的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就绪,老院长操着手术刀,目光炯然,如同一个屠夫在等候待宰的羔羊。姚医生在另一张手术台上,还没有被实施麻醉。他这样向她说,如同自言自语,“屡次更新自己的肉体,不断违背自然的意志,不断触犯伦理的底线,不断挑战生命的尊严,这难道就是现代科学的宿命吗?——是啊,如今我的手术刀把人类的灵魂和肉体一分为二,也把人的价值彻底撕裂,这样做有何意义呢,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他说话时面带口罩,姚医生看不透他的表情,回答说:“这样做的意义,就是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之外,重新制定一条新旧更替的法则;我们正在实践着人类千百年来长生不老的梦想!”

“放心吧,安然入眠吧,”他的眼神充满讽刺,话语更加令人费解,“大自然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我们是人类,而给与我们有别于其他生命的任何待遇,相反一切藐视自然的行为,到头来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小心翼翼地为妻子做了开颅手术,一边仍旧自言自语:“我看到这个大脑里所分泌的一种东西,是人类所共有的,那就是私欲。——是啊,人类的私欲,一方面它推动着历史的进步,另一方面它又是坏事的根源。——人们常说,善与恶不可分割,它们总是纠缠于人的大脑深处,不知我的手术刀是否足够锋利,今天能够把它们分割开来,还原其本来面貌?——请原谅,我的妻子,如果罪恶不可分割,我只能把它杀死了!大脑是一切罪恶的生身之所,我杀死的是罪恶,而不是你,你明白吗?”——就这样,他拿起手术刀,深深地刺进了妻子的大脑深处……

这样的结局让人感到几许安慰。听完后,葛多的心情就向东方拂晓的天空一般豁然开朗。薛彤还在电话那头屡次告诫:现在那个“李宇轩”仍是我的丈夫,是我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他已经告别了那所医院和自己的家庭,我们有了新的事业、新的生活。你所知道的这一切,一定要严格保密,倘或泄露出去,会给我们带来很大困扰的。——你能保证吗?

葛多笑了笑,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忽然又想:我都已经把这起事件写成一部小说了,又怎能保证不让别人知道内幕?

为了遵守诺言,也为了不给自己的朋友带来麻烦,他只好在末尾添上了这么一句:

文中所述,纯属虚构,所有情节,均为瞎编。

葛多,某月某日,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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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分茅裂土  原指古代帝王分封诸侯时举行的仪式。后称分封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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