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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老鼠孤独地住在一个大箱子里。

箱子里放了好多陈旧的或是破损的布娃娃。很容易猜到,这个大箱子就是装这些破旧的布娃娃的。它们统一扔在这个角落里很久也没有人处理,所以这只老鼠住在里面很安全。

他能幸运地发现这个安乐窝,正是那个夜晚被同族赶出来后,又被四处游荡的两只猫追捕,仓皇路过这所房子时发现墙脚有一个洞,临时作为避难所躲过一劫。

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虽然洞外看不见两只猫肥壮的身影,但他肯定它们一定就潜藏在附近,伺机伏击他。而他已经精疲力尽、惊魂未定,不敢轻易走出洞外。

这个洞正好是猫爪子所够不着的深度,所以说只能是暂时安全。他必须另谋出路,洞的里面被一块木板堵住了。以老鼠的嗅觉就可以判断木板不是很厚,也很干燥。对他们啮齿类动物来说咬穿一个洞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反正比他以前咬穿过的所有木板都要快。一会儿他就嗅到棉布的味道,他夜视的双眼可以看到黑洞洞的长方形的空间里堆着许多布娃娃,有的布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有的干脆缺胳膊少腿。

老鼠对这些破布烂絮总是有感情,因为它们是安置鼠窝的绝好材料,有哪只老鼠不对温暖的家充满眷恋呢?

可是他为兄弟姐妹所不容,而准备生第二窝小老鼠的母亲,身体越来越臃肿,已经无暇顾及到他了,在众人的叫嚣中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被驱逐。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有一项特殊的才能,那就是他会人言。

至于他为什么会人类的语言,这要从他六个兄弟姐妹诞生在一户人家的育儿室的墙壁里说起。

这一户人家离这里不算太远,男主人是一位工程师,女主人是什么职业他不得而知,因为自从他出生后女主人就一直在家全职看护孩子。

小男孩比他们这一窝小老鼠早出生三年,至今还不会说话,连叫“爸爸”、“妈妈”都含糊不清,因为他的声带先天性发育不全。

男女主人得知他们的儿子有这种残疾非常悲伤,但是他们谁也不肯放弃教儿子话说的能力,他们每天花很长的时间在这间育儿室里教他说话。一遍又一遍,三年如一日。

老鼠很小的时候,一边吮着母亲的乳汁一边听着外面人类的说话声,和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外面那种执着、慈爱的说话声让他很感兴趣,一句一句的默记在心,很快就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他自己也觉得的诧异,可能正是男女主人的这种执着和慈爱感动了他吧。

他和兄弟姐妹很快就长大了,他已经成为一只出色的老鼠了,但是每到夜晚他有时不和兄弟姐妹一起去觅食,他看到小男孩在柔和的灯光下醒来,他便爬上摇篮学着女主人的样子教小男孩说话。

一只老鼠会说人话,令小男孩十分好奇,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跟着这只可爱的老鼠咿呀学语起来。

当兄弟姐妹们看到这种场景时,觉得他是个怪物,是鼠类的叛徒,人类的奸细,所以在那个夜晚它们叫嚣着把他驱逐出来,远离家族地盘,远离墙壁中那个温暖的家……

老鼠想到这里钻进那堆布娃娃当中默默地流下泪来。

虽然危险依然笼罩在他的周围,但是他还是过了一个相对温暖的夜晚。

第二天,他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走出洞外,并没有看到那两只凶恶的猫,他想那两只猫一定被主人娇生惯养,失去捕鼠的职能,偶尔追逐一只老鼠只不过是吃饱喝足之后的一种闲情逸致,所以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个墙洞中,在这个装满破旧布娃娃的箱子当中安全、舒适地住下来。

虽然在这个箱子里住了很久,但是他对存放这只箱子的人家一直是个未知,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不能再把箱子咬穿一个洞,还有,在这只箱子里他经常听见外面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还有一只猫的叫唤,这两种声音都会让一只老鼠瑟瑟发抖的,所以他更没有兴趣打探这户人家的底细。

老鼠把棉絮细细咬碎在布娃娃当中铺垫出一个小窝。他每天走出洞外,去别的地方觅食。

一天深夜老鼠疲乏地回到巢穴中,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嘤嘤地哭泣之声,把他吓一跳。

老鼠对箱子外面的声音习以为常了,毕竟隔着一层木板,那些声音浑浊又遥远,他不知道这只箱子摆放在这户人家的什么地方,看来是一个遗忘的角落,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被打搅过,他的生活独立于这户人家的另外一个空间里。

不过,这哭泣之声如此清晰,仿佛就在他这个空间里,他不禁抬起头仔细聆听,又一声抽咽,同时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他尖尖的嘴巴上,他从窝里跳了出来。

他看到在这堆布娃娃之上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比较新的布娃娃,她有一头金黄的毛绒做成的波浪卷发,圆圆的小脸,圆圆的小鼻子,手脚都很细长,穿一条粉色的连衣裙,还有红色的小皮鞋,非常漂亮,她的出现使周围那些陈旧的布娃娃更加黯然失色。

老鼠认定哭泣之声正是从她那弯曲的线做成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而两个用黑线疙瘩做成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泪水正从那里滴落下来。

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但是老鼠并没有震惊,因为奇迹不是同样发生在他的身上吗?

他发出叽叽声。

“谁!”布娃娃好像受了惊吓,把头侧起,掺杂着不安和困惑小声叫出来。

老鼠根本没想到这个布娃娃也能说人类的语言,一个动物和一个静物因为奇异的现象而会同一种另外种类的语言进行勾通,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内心狂喜不已。

“小姐,你为什么哭泣?”老鼠有些紧张地说。

“谁?谁在这里?”

“你看不见我吗?”

“我的不幸都是因为眼睛太过简陋,对不起,我看不见你。”

老鼠想他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因为所有的布娃娃都害怕老鼠,痛恨老鼠,老鼠会把它们撕成一片一片的用来做窝。他编了一个谎言,说:“我……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布偶。”

“哦,那你也是被小公主扔在这里的吗,为什么呀?”

“小公主?”

“啊,我忘了,你在这里当然不知道了。咱们的小主人昨天过生日,她爸爸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件白纱裙,她穿在身上漂亮极了,我能听见她那象风铃一样的笑声,所以大家都叫她小公主。”

老鼠想起工程师家那个不会说话的小男孩过生日时的情景,许多人围绕着他唱歌,他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容,桌子和地板上到处都是蛋糕屑。那个晚上他和兄弟姐妹们也像过节一样,争先恐后地饱餐着无比美妙的奶油蛋糕。

“唉,她去年过生日时,她爸爸把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她有多么喜欢我啊,整天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话,给我梳头发,给我穿不同的衣服,连睡觉也把我搂在怀里,还给我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苏西。她家的大花猫都嫉妒死了。这一年我有多么幸福啊……”

“苏西,那倒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昨天有许多小朋友参加小主人的生日聚会,邻居家的小女孩也抱着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布娃娃,只不过眼睛是由贝壳纽扣做成的。当小主人穿上爸爸送给她的白纱裙,大家都叫她‘小公主’时,邻居小女孩走上前说:‘你的布娃娃没有我的好看,瞧!我的布娃娃眼睛是贝壳纽扣,你的只不过是两个黑线疙瘩!’其他小朋友都笑起来。小公主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不喜欢我了。她们去公园划船时,把我丢在沙发上没有带我去。晚上回来她就悄悄地把我丢在这里了。我闻出这里的霉味,应该是个垃圾箱吧?”

苏西说完无限伤感,一大颗泪珠从一个线疙瘩“眼睛”后面涌出来,由于她侧着脸,泪珠没有流下来就被本身的布料吸收了。

老鼠看了看四周其他破烂残缺的布娃娃,安慰她说:“这里不是垃圾箱,是小公主存放旧衣物的箱子。”

“哦,也就是说我没有被小公主丢弃,只是暂时存放起来了?”

“你这么想就对了,所以你不要太悲伤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肯定是在我之前被小公主宠爱的玩具,你又是为什么被存放在这里呢?”

“我……我吗,是因为太小了,一般是被大人挂在钥匙环上的小玩意儿,对小公主来说有点不太合适,所以呀我并不十分怀念她。”

“好可怕哦……”苏西忽然又灰心丧气起来,说:“小公主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对了,她给你起过名字吗?你在这里存放了至少有一年了吧?”

“呃……你叫我布袋鼠吧。也不完全是这样,这个箱子还有一个洞,我可以随便进出,很自由的。至于你嘛,是所有小女孩喜欢的类型,我想小公主对你是有感情的,当她怀里空虚孤独入睡时一定会想起你的,所以你不要着急,过几天她想到丢弃爸爸送的生日礼物是不对的,那时就会重新找回你,比以前更加宠爱你了。”

“真的要感谢你,布袋鼠。我虽然会人类的语言,但是我所有的赞美和呼唤小公主是听不见的。你是第一个陪我聊天又安慰我的布偶。”

她说完坐起来,把脚努力往下伸,终于接触到箱子底了,然后伸出小手往前摸索,看来她试图寻找这个同样能发出声音的同类的方位。

“哪里?你在哪里?”

老鼠躲过她走来的脚说:“你不用到处找我,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布料的纤维都变脆了,你一碰我绒毛就会脱落。”

老鼠看到旁边一个胳膊断裂的布娃娃身上还扎着带线的针,也许以前它的主人试图将它缝合起来吧。不过想到布娃娃都是不怕针扎的,所以不用提醒她会踩到那根针了。

“真可怕……”苏西已经摸到前面的箱子板了,然后靠着木板慢慢坐下来,继续说:“生为布娃娃能被主人喜欢是活着的唯一理由,失去抚摸和拥抱真的很可怕……”

老鼠又钻进窝里面,想起曾经他们六个兄弟姐妹甜美地躺在母亲怀里的情景。

他们就像为了锻炼自己所掌握的语言能力一样经常聊天,几天相处下来,老鼠发现只要能够跟苏西聊天就非常开心。

自从他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过能够让他如此愉快的事情,母亲总是忙着繁殖,沉默地把他们喂养大;兄弟姐妹们都毫无个性,只会叽叽叫不停,啃噬一些硬物磨它们的牙齿,除了老鼠的本性啥也不懂,目光短浅,更谈不上思想交流。

唯一的一次愉快经历是教那个不会说话的小男孩说话,却被同类当做怪物赶出来了。

老鼠除了觅食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箱子里为苏西排忧解闷。因为他行动自如,眼睛又能看见事物,所以他经常讲一些有趣的见闻娱乐苏西。

他说有一个先天性声带发育不全的小男孩,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不哭也不笑,总是安静的躺在摇篮里。工程师爸爸和全职在家的妈妈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地教他说话,天天如此,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伟大的父爱母爱感动了住在育儿室墙壁里的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已经默默地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有时候夜里爸爸妈妈都睡着了,小男孩在摇篮里依然睁着眼睛,这时小老鼠就爬到小男孩的摇篮上抑扬顿挫地教他说话,小男孩非常感兴趣,不久就真的会说话了。当他清晰地喊出“爸爸”、“妈妈”时,一家三口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当然,美好的结局是老鼠编造的,但是他喜欢看到苏西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白色布料做成的脸颊,圆圆的小鼻子像一粒豆子,显得她天真又俏皮。一小截两头翘起的弧线是她的嘴巴,永远带着微笑,就像是童话里的样子。

有一件事苏西一直很纳闷,就是布袋鼠从没有说起他曾经和小公主相处的那些时光,哪怕是对旧主人恩情的片刻怀念。而她就不一样,小公主是她的全部,被关在这里面短短几日她就充满了对往日美好的回忆。

小公主有多么善良、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对她这个布娃娃就像是对待自己的朋友或是孩子,从来都是轻拿轻放,不肯弄脏她,不许猫抓她。然而她现在感受不到小公主充满奶香的怀抱,温暖的抚摸、甜蜜的吻了。

所以,苏西在听着老鼠说着动听的故事时会突然变得神情落寞起来。

“我要是有一双纽扣眼睛就好了,”有一次苏西哀叹时说。

当时她刻意漠视自己的伤心情绪,解释说,小公主是个爱干净、爱漂亮的小女孩,当然她的布娃娃也是干净、漂亮的。

老鼠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一边奔跑一边想着,只要能够让苏西实现美丽的愿望,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

前面就是批发市场,有一家缝纫材料批发部,那里的纽扣应有尽有。

他从排水口方形铁栅栏的地漏里爬出来,先藏身在垃圾桶旁边的废报纸里,然后全力冲刺,穿过人行道,钻进对面批发部的柜台下。一辆突突作响摩托车差点轧上他。

他小小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使他的身体都颤抖起来,他在满是灰尘、阴凉的柜台下观察着店里面的情况。

柜台的外面有一个脖子上全是肥肉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裤,坐在摇椅上,用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修剪自己一层层的灰色脚趾甲。

他是如此专注和惬意,一时半伙不会发现柜台里面的动静。

老鼠顺着墙角的一根电线爬上来,看到琳琅满目的纽扣全在一排玻璃柜里分成格子陈列着。

要想偷到两粒纽扣首先要能进入玻璃柜,老鼠只看到一个玻璃柜的推拉门留出一道窄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通过?当然,进入一个透明、几乎封闭的空间那是相当危险的。

但是老鼠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沿着玻璃柜的木制边框爬到那个窄缝处,很可惜,他只能把尖尖的嘴塞进去。他用一侧的两只爪子把玻璃门向旁边推,爪子在玻璃上发出尖利的叫声。

中年男子抬起头,他不能分清是哪里发出的声响,所以他看的是相反的方向,同时耳朵在辩听,忽然回过头,说了一句:“老鼠吃纽扣?”

那时老鼠已经从最近的格子里咬住两粒纽扣,反身从窄缝里出来,又从柜台光滑的玻璃桌面上窜过去,中年男子抄起摇椅旁边的取物叉子,穿一只拖鞋跳过去劈头就打,咣当一声,老鼠身后的一面玻璃当场粉碎。

中年男子完全来不及想“投鼠忌器”这句成语,失手打碎玻璃。

“哦——!”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懊悔。

正好有一群中学生路过门前,玻璃破碎的震天介响吓到他们,同时看到一只老鼠从柜台上跳下来,正准备穿过人行道。

于是,他们众志成城,形成一堵人墙,纷纷拿脚跺这只人人喊打的老鼠。老鼠只觉得大地都在震动了,他象是极限赛车遇到障碍或是弯道,漂亮的刹车、飘移、加速,绕过那些名牌运动鞋,嗖地一声,几乎快要把那张废报纸射穿了,前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将身一扭,落入排水口的铁栅栏里。

老鼠在下水道里已经跑出很远了,依然能听见那群中学生的欢笑声,还有气极败坏的中年男子把叉子伸进铁栅栏里一阵胡乱的敲打。

老鼠在草地上把浑身的污泥蹭干净,摇摇晃晃地走进墙洞,到了箱子里面,看到苏西坐在拐角里又在抹眼泪,一条小手臂几乎湿透了。

老鼠正要开口说话,才想起嘴里含着两粒纽扣,因为口腔的温度已经散发香味了,情急之下还没有仔细看看是什么样的纽扣呢?

他把纽扣吐在箱子底板上,那是两粒绿色的树脂纽扣,借着射入洞内的光线它们崭新鲜亮。

“苏西,你怎么又哭了?”

苏西抑止颤抖的肩膀,抬起头,把两只手撑在地板上像是要振作起来,盲目地看着前方。

“哎呀,我真是没出息,就是爱掉眼泪!”

苏西两个黑线疙瘩“眼睛”下有了湿迹,像两片阴影,在老鼠看来更加楚楚动人。

“我今天忽然很伤心。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我想小公主央求爸爸给她买了更漂亮的布娃娃了。”

“她才收到生日礼物,我想不好意再向爸爸要礼物吧。”

“可是,没有布娃娃小公主抱着什么才能睡得着觉呢?”

说到这里,苏西又有些哽咽,这些只不过是她内部填充的神奇棉花,像是细如发丝的神经组织,让她具备了各种情绪。由于悲伤,胸部的起伏使空气透过布料纤维的缝隙产生微弱的声音。

老鼠发觉自己不忍心看她悲伤的样子。

“不要哭好吗,我给你带来了礼物哦。”

“礼物?”

“就在地板上。”

苏西躬身向前,匍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在前面摸索。那只手出现在亮光下,做得非常精致,纤纤玉指、小巧玲珑。

她摸到两个扁圆的小东西,上面还有四个小孔。

“啊,纽扣!什么颜色的?”

“绿色的。把它们钉在你的脸上吧——这里有一根针,上面还穿着长长的线呢。”

“那,那我脸上这两个线疙瘩怎么办?”

老鼠早已想出办法了,就是不好意说出口,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你不见意,我……我想,我可以将它们咬掉……”

苏西垂下头,好像要克服害羞似的,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木板上,把两个小手掌合起来做成枕头,把脸颊枕在上面。

老鼠战战兢兢地靠近苏西,他能闻到苏西身上的香味,也许还有一个小女孩的气息。他尽量不让身体其他部位触及到她,以免让苏西感觉出他是一只老鼠。

他就象一个外科医师那般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其实布娃娃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他用两颗门牙把那两个线疙瘩磨一磨,轻轻咬断。线疙瘩在嘴里有泪水咸咸的味道,悄悄地把它们藏在窝下面。

苏西在他的喘息下微微动了动,说:“真的好奇怪哟,同样是布偶你好象更具有生命的活力。”

老鼠慌张起来,不过也是实事求是地说:“咱们生命体现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比喻你的五官虽然很简单,但是我却能看出丰富的表情;借助你的形体我也能感觉到你的灵魂。”

苏西有点不好意思了,从来还没有谁这么说过她。在人类的面前她是不可以随便表露出生命迹象的。

“那……那针和线呢?”苏西连忙说。

老鼠引导她拿到扎在那个胳膊断裂的布娃娃身上的针线。

苏西自己摸着原来线疙瘩的地方把两粒纽扣钉到脸上去。

现在,有了一双绿眼睛的苏西静静地坐在淡蓝色的浮光里,慢慢地把双手垂下来,头一点一点地偏过来,等待老鼠发表意见。

老鼠像是梦游一般悄悄地把线咬断,他就像置身在童话世界里一样,大气也不敢出,喃喃地说:“太漂亮了。”

“你说,小公主她会喜欢吗?”

……

老鼠觅食回来发现苏西已经不在了。

他嘴里衔着一朵黄色小花,是准备送给苏西的。他把黄色小花插在巢穴入口处一个破娃娃的断臂上,平静地钻进窝里,他料到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仿佛看到苏西重新获得小公主的喜爱。当小公主看到苏西有了一双迷人的绿眼睛,感到非常惊讶,她马上猜到是爸爸为了使她高兴而偷偷地给她的布娃娃钉上两粒漂亮的绿纽扣。为了爸爸的一片苦心,小公主就更加爱惜这个有些洋气、更像芭比娃娃的小苏西了。

想到这里,老鼠嘴边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在他的枕边是两粒像黑色花蕾一样的线疙瘩。

老鼠所在的小区野猫本来就多,再加上养宠物狗的越来越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鼠外出觅食的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老鼠只能孤独地去面对。

黄色小花已经枯萎了。

一天夜里,老鼠又听见了嘤嘤的哭泣之声。

他从窝里跳了出来,看到拐角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粉色的连衣裙,金黄的卷发,圆圆的小鼻子;还有,湿润的、晶莹的绿纽扣眼睛。

“你就笑话我吧!”苏西抽咽着说。

“我……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但是……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鼠如在梦中,不敢相信,第一次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

“我今天听到一句最恶劣的话。”

“什么话?”

“一个小男孩说我是粗制滥造的便宜货!因为他的布娃娃,他亲戚家所有小孩的布娃娃眼睛都是玻璃的。”

老鼠想,对哦,我登堂入室偷粮食,那些有着跟人眼睛差不多的玻璃眼睛的布娃娃总是令我害怕。

“我不怪小公主,因为我的确是太烂了。布娃娃总是越做越精美、越做越逼真,我能被小公主宠爱一年已经很幸运了。”

“我听以前的一个工程师说过,有的东西只是种感情寄托,并不是一味地图新奇。苏西,玩具的贵贱并不一定取决于材料,设计很关键,单从你的形象设计来看就属于比较高档的布偶。再说,你有人类的感情,善良的灵魂,至少在我心目中你是无可比拟的。”

“谢谢你,布袋鼠。我还没有那么惨呐,因为还有你陪着我。”

看着苏西布满泪痕小脸,她的绿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掩饰不住忧伤,老鼠的心里感到一阵酸楚。

“还有啊,布袋鼠,布袋鼠,你知道吗?上一次你不在,小公主打开箱子发现我有了一双绿纽扣的眼睛,有多么高兴啊!她以为是爸爸悄悄给钉上的。就像他们父女之间的爱全部体现在我身上一样,她比以前更加精心呵护我。啊!光是这短短几天的幸福就足够我回味一辈子的了。”

苏西说到这里双手在胸前合十,脸上好像绽放了一朵笑容。老鼠暗下决心,只要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老鼠在黑暗中穿过小区绿化带,时隐时现,因为他要防备随时出没的野猫。他想到最近的一家小孩子的布娃娃有玻璃眼睛,那就是工程师家。不会说话的小男孩的房间里布娃娃全都是玻璃眼睛。

苏西的笑容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近了,近了,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小男孩的房间依然亮着柔和的灯光。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生下小宝宝?不知道兄弟姐妹们今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行动计划?

他从垃圾桶旁边溜过时一股腐烂的臭气引起他的注意。

老鼠能够分辨出几十种不同的臭味,从而判断哪些是可食用的。首先他分辨出这种臭味中含有药物成份,接下来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臭味就像从他的血液里散发出来的一样,带着不祥的预感。

他爬上垃圾桶向里一看,一幕悲惨的景象几乎将他的胸膛撕裂!

他五个兄弟姐妹和他怀孕的母亲横七竖八的躺在里面。他们中毒的尸体变得乌暗,面露狰狞。

他从垃圾桶上掉下来,悲痛将他击倒。无疑工程师家前不久进行了灭鼠行动,他的家族几乎一窝端了。现在,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孤伶伶的欲哭无泪。

仇恨使他更坚定,哪怕要把这个世界染成血色也无所谓了。

咚地一声,撞在垃圾桶上,他已经晕头转向。黑暗将他的世界覆盖了,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明亮,那就是苏西的笑容。

他顺着排水管爬上去,然后从开着的窗户钻进育儿室。这间育儿室充满了童趣,整个橱柜摆放着各种玩具,天花板上挂满彩色汽球,各种看图识字贴画更是满墙都是。

小孩子怕黑,所以每晚都亮着一盏粉黄的小台灯,照着那些布娃娃的玻璃眼睛闪闪发光。

育儿室的外间是卧室,父母在枕头上就能看见育儿室摇篮里的动静。

卧室里只有电视机的荧光在浮动,音量很小,工程师和他的妻子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电视,卧室模糊得像是在水中一样。

不会说话的小男孩躺在摇篮里闭着眼睛,胸口均匀地起伏着。

老鼠抓着窗帘荡到桌上去,然后又跳到摇篮对面的橱柜上,那上面坐着四个布偶。熊、猪的眼珠太大,倒是有一只灰色米老鼠的眼珠合适,老鼠心情很复杂地瞅着它看了一会儿,选择坐在中间大小和苏西差不多的阿童木男孩。

老鼠爬到阿童木男孩的脸上,像攀岩运动员一样固定住,玻璃眼睛是用胶粘在脸上的,咬下来并不费力,但是当他嘴里含着一粒再去咬另外一粒就不太方便了。

当他用牙齿咬着一扯,那一粒还是从嘴角掉下去,落在玻璃的柜面上弹跳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摇篮中的小男孩醒了,一眼就看到阿童木脸上像有一块泥巴似的趴着一只老鼠。他用手指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老鼠不慌不忙地跳下来,把掉在柜面上的那粒玻璃眼珠也含入口。

就在这时小男孩发出了声音:“老——鼠,老——鼠!”

老鼠感到万分吃惊,事不宜迟赶紧按原路线返回,当他跳回到桌上时,一个枕头像一座雪山似的飞过来,同时他被死死地压在枕头下。

“逮住了,逮住了,拿拖鞋打!”

老鼠在枕头底下听见工程师浑浊的声音,同时突如其来的重量几乎快要把他压扁了,嘴里两个玻璃眼珠把他的上颚骨硌碎了。也正因为这两个玻璃眼珠使嘴巴无法合拢,才不至于窒息而死。

在一动不能动的情况下只剩听觉的功能,除了心脏紧迫的跳动声,还听到一个更细小的声音。

“你不是说老鼠全给药死了嘛,怎么还有一只啊!”

然后是拖鞋扔到桌上的声音。工程师的妻子一定害怕老鼠,在卧室里迟迟不敢靠近,把拖鞋扔过来是让勇敢的丈夫自己担当刽子手。

“什么?咱们的宝贝说话啦!”

枕头忽然一松,老鼠抓紧时机,挣扎着爬起来,钻出枕头,踏上塑料拖鞋借助弹力窜上窗台,流星一样射出窗外。

他回头看一眼那扇温暖的窗户,夫妻二人围着摇篮大声欢呼。他的目光下移正是花坛边那个暗如碉堡的垃圾桶,他发觉自己流下了最为沧桑的眼泪。

老鼠艰难地把两颗带血的玻璃眼珠吐在地板上。

“你回来啦,是什么?”

苏西的声音里充满了期望。

“我给你带来的礼物,在地板上。”

老鼠说完爬进自己的窝里躺下,悲痛、伤痛还有绝望使他昏昏欲睡,他依稀听到苏西天真的赞美声,还对他说了些什么——成了哆哆嗦嗦的越飘越远一阵忧郁的独白。

第二天,老鼠带着浮肿的嘴巴从窝里走出来,看到苏西坐在拐角的幽暗里抱着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脚尖前的地面上是两颗发出棕色光芒的玻璃眼珠。

“嗨!礼物不喜欢吗?”

苏西惊醒了,迟疑地抬起头,愁眉苦脸地说:“噢,你吓着我了,昨晚我那么使劲喊你,你都不理睬我了。”

“对不起,昨晚我是太累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这样对你了。”

“苏西并没有怪你,布袋鼠一定也有伤心事,咱们是好朋友不是吗,不开心要跟苏西说哟。”

“没有啦。只要每天能看见你的笑容,我就很开心了。来,我们把玻璃眼睛粘上吧——哎呀,我忘了拿胶水了!你等着我。”

老鼠跑出洞外,想着刚才回头看见苏西一手扶着洞顶,洞里是她整张小脸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是关切、幸福的笑容。

老鼠拿胶水比偷纽扣、偷玻璃眼珠更加艰难,他昨晚就留意到躺着他家人尸体的那个垃圾桶里就扔了小半瓶502 胶水。

再一次目睹亲人的惨状,再一次感受撕心裂肺的悲伤,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残忍的经历。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完全忘记了隐蔽,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奔跑在大道上。

幸亏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连猫也在睡懒觉。

那天早晨有一个最为奇异的景象,一只老鼠泪眼婆娑地奔跑在大道上。

连老鼠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踏过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尸体,咬住那瓶胶水并带回洞穴里来的。

和以前一样,老鼠帮助苏西咬掉那两粒纽扣,又悄悄地把它们藏在窝下面。由于颚骨碎裂,他是带着巨大的疼痛完成这一切的。

苏西自己用胶水把玻璃眼珠粘在原先绿纽扣的位置。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老鼠想。当他为苏西叼来各种眼睛也就预示着苏西要离开他。每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老鼠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么矛盾的爱情——为所爱的人做得越多就越是将她推离自己。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老鼠想。他坐在棉絮上看着有一双晶莹剔透、棕色眼睛的苏西在早晨一缕金灿灿的光线中旋转,听着她快乐的笑声,脸上恐怕只有他才能看见的最最迷人的笑容。

“布袋鼠,布袋鼠,你知道吗?我除了想看见小公主,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很想很想看见你!”

就在这时箱子震动了,苏西马上像她刚出现在这个箱子里时一样坐下来。老鼠也钻进一个布娃娃的下面躲藏,从破洞里向外窥视。

先是箱盖开了一道缝隙,光线像一层闪亮的薄纱,浮动着尘埃。透过缝隙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期待的眼神观察着箱子里面。突然,箱盖大开,耀眼的光明使老鼠本能地躲避。

“苏——西!啊哈,我猜到爸爸会趁我不注意把你换成玻璃眼珠的,瞧,你变得多漂亮啊!咦,你的小手上怎么会有血呢?来,我帮你去洗洗。”

呯地关上箱盖,并扣上了,箱子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

过了很久,老鼠才胆战心惊地走出来,那震耳欲聋的说话声就是小公主了。

而他的爱就这么消失了。

苏西的笑容在那耀眼的光明里会更加迷人吧。

老鼠一如既往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他每天除了觅食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那就是:思念。

思念亲人,思念苏西。

老鼠从出生到长大,学会了人言,通晓人类的情感,体会最深刻的就是思念。

他每次回来走进墙洞时都会停顿下来,拿鼻子嗅一嗅,他希望闻到优质棉布掺和着人类气息的香味,也就是苏西的气味。他时不时地把那两粒线疙瘩和绿纽扣翻出来看一看,只允许自己舔一点点,那咸咸的泪水味道足够给他带来一整晚的梦境。在梦的间隙,他会突然抬起头,在黑暗中仔细聆听,因为他的爱是以哭泣降临。

五月的一天傍晚,暖风裹挟着各种气味使老鼠有些沉醉,他决定在洞穴附近溜达溜达,尤其是花粉容易干扰老鼠的嗅觉,所以他有点失去了方向感。

和小区其他植被不同,一棵垂柳独自生长在楼房的一侧,柔舒的枝条掩映着一个小小的窗户。老鼠出于采点习惯,已经设想好了爬上柳树就可以进入窗户,那里面有美味可口的食物正等待着他。

他善于捕捉风中的信息,一种时断时续而又熟悉的气息使他产生一阵悸动,就像从毛线当中分出一缕细线,唤醒了他嗅觉的记忆。就像一个信号,现在,他必须赶回洞穴。

他肯定绕了弯路才找到他的家,那种气息像一缕缕细线又拧成一根完整的毛线,越来越强烈,而他简直是心潮澎湃了。

刚入洞口他就看见那双熟悉的小红皮鞋在箱子里走来走去。

“布袋鼠,布袋鼠,你可回来了!我需要眼睛,我需要能转动的眼睛,像真人一样能转动的眼睛!”

苏西砸着小拳头,焦急地说。

看着苏西不顾一切地满足喜欢攀比的小公主的虚荣心,老鼠感到十分痛苦,就像一个快要休克的病人一样浑身无力。

他的爱建立在别人的虚荣心上,就像虚荣心本身一样虚无飘渺。

“你怎么了?”

苏西没有听到老鼠的动静,她棕色的玻璃眼珠仿佛带着疑问。

“没什么。”

“我知道小公主一直以为是她爸爸,其实她爸爸什么也没做。”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苏西,而不是小公主。”

苏西垂下头,好像在考虑这句话。忽然又抬起头,大声地说:

“又是邻居家的小女孩……这一回我一定要让小公主挣回面子!”

老鼠对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兴趣,无非就是没完没了的攀比,无休止的****。

“苏西,你真的很想看见我吗?”

“当然,在苏西的生命里除了小公主就是布袋鼠你了,我真希望拥有一双眼睛能够看见你们。”

“当你真看清这个世界时,你可能会后悔。”

“你在说什么啊?布袋鼠一定没有体会过我的黑暗吧……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这就去为你找会转动的眼睛。”

“请等一等,上次苏西说我手上有血迹,你受过伤吗?”

“没有啊。当时玻璃眼珠上是被淘气男孩虐待布娃娃时弄上红色颜料了。”

“哦,布袋鼠要小心哟。”

这一切总归会有一个终止,就让它早点到来吧。老鼠小小脑海中,一直围绕着苏西思考。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即使自己流血或是别人流血也再所不惜。

然后就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其实老鼠并不知道哪里有可以转动的眼睛。他心事重重等于是在盲目地游荡。忽然,他看见前面的那棵垂柳,不如进入那个小窗户里碰碰运气。

他借助一根树枝搭桥过渡到窗台上。里面是一个小女孩的房间,风摆动着花布窗帘,小桌子小椅子上都是图画书,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玩具,什么眼睛的都有,除了桌上那个猫头鹰闹钟的眼睛会转动,其他的都不能动。

靠墙是张挂帐幔的小床,里面睡着一个倒像是布娃娃似的小女孩。一头波浪卷发,乌黑的睫毛,睡梦中撅着小嘴,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跟谁赌气似的。

邻居家小女孩,老鼠想。

他从窗台跳到桌子上再跳到椅子上再跳到地上,抱着床脚爬上去,粉色的帐幔困扰他一阵子,然后钻了进去,小爪子踩在床单上悄无声息。

他像个灰色幽灵一直爬到小女孩的胸口上坐着,随着小女孩呼吸起伏他跟着轻轻晃悠。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小女孩是最疯狂的,她们的尖叫声能刺穿你的耳膜。

不过,奇怪的是,小女孩身上特有的奶香味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一度让他产生错觉,以为是巨型的苏西躺在这里,令他有几分恐惧。

他最后一次把尖尖的小嘴竖在空中,胡须撩动,确定没有其他危险的气味靠近,他露出了黄色的锋利牙齿。

他比曾经和兄长争夺蛋糕屑快一倍的速度,跃到小女孩的脸上,只一下,就挖出她的一只眼睛,黏糊糊的眼球在雪白的枕头上滚出一条血道。小女孩迟到的双手捂住这只眼窝,老鼠又攻击另外一个眼球了。

小女孩跟油炸厉鬼似的哀号,在床上打滚,鲜血从她洁白的指缝中流出。

老鼠成功获取了两个眼球,不过要想咬住两个眼球并且不能咬破,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他在床单上象滚弹珠一样忙活一阵子,最后是断裂的颚骨再次断裂,忍着巨痛勉强叼住两个眼球,从帐幔上溜下来,不想被一只猫掌拍翻在地,滚了几滚,突然出现的大花猫齐根咬住他的尾巴,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摆,他被甩了出去,撞到椅子上,骨架都快散了。

大花猫这时对留在嘴里的东西产生了疑惑,老鼠趁机蹿上椅子再蹿上桌子再蹿上窗台,跟一块石头似的坠落在屋外的草地上。

一直跑到安全地带才稍作歇息,所幸的是两个眼球并没有受到损伤。他大张着口,变形的上颚流出的血和眼球本身的血混合在一起。还有,他的屁股上就像有块烙铁在烧灼,一会儿身后就有一滩粘糊糊的血迹。

到此,他十分痛苦地接受了尾巴断掉的事实。也明白了千钧一发之际大花猫对嘴里的什么东西产生了疑惑,才使他死里逃生。

跟壁虎一样,断掉尾巴而保全生命,但是这本来就不是他逃生的策略。

“好可怕哦!”苏西一等老鼠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好像听见小公主因为没有布娃娃抱着睡觉做噩梦的惊叫声。”

老鼠在箱子底板上撒下血滴,瘫倒在地。

“怎么样?你给我带来惊喜了吗?我想小公主也等不及了。”

“我给你准备了最后一份礼物,请你戴上。”

苏西在地上摸索,于是发现了属于人类的一部分。

“圆圆的,潮湿又柔软。”

“还是让我把你的玻璃眼珠咬下来,在脸上啃出两个眼窝,你填进去就行了。”

老鼠同样把两颗玻璃眼珠收藏在小窝的下面,他不知道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因为等一下他就要说出离别的话了。

老鼠小心又温柔地在苏西脸上啃出两个眼窝。

苏西带着激动和不安的心情把两个人类的眼球填进了眼窝。

“苏西……”

老鼠才开口,所有的声音却被苏西的尖叫所掩盖,她几乎跌倒在地,往拐角里退缩,瑟瑟发抖。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恶魔!丑八怪……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又破又旧的布娃娃?我不要和它们在一起,天啊!”

苏西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喊。最后用手捂住双眼倒在地上手舞足蹈,像是要呕吐出来。

老鼠并不知道眼球最后还有一点视觉功能,苏西借助人类的眼睛短暂地看见了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灰色幽灵的出现截断了所有画面。这个幽灵,正是被眼球记录下来的老鼠袭击的身影。

老鼠擦掉最后一滴眼泪,带着伤,流着血,走了。

母亲在收拾女儿的房间时,打开这只箱子,发出尖锐的哀鸣,女儿不翼而飞的眼球竟然嵌在一个布娃娃的脸上,已经腐烂了。

这个布娃娃的身边有一对线疙瘩、一对绿纽扣、一对玻璃眼珠。

母亲把这些布娃娃连同有了鼠洞的箱子一起拿到垃圾屋付之一炬。当她擦拭眼泪时却看到奇怪的一幕,一只没有尾巴的老鼠从草丛里窜出来跃入火堆之中。

在那个垂柳掩映的小窗户里,每天都坐着一个瞎眼的小女孩,她的房间里没有一个布娃娃,她可能也不愿想起曾经最喜爱的一个布娃娃叫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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